5

冷嫣以為等待她的會是永恒的黑暗和長眠。

沒有人能從玄淵仙君的劍下生還,何況她是個凡人。

然而她沒有消失。

不可能失手的玄淵仙君失手了。

或許天道玄遠,不可索解,即便是玄淵仙君也有百密一疏,也或許是天道聽到了她渴望活下去的聲音。

冷嫣留了一縷殘魂下來,比絲線還細弱,比輕煙還飄渺,如一縷蛛絲纏繞在謝爻的元神劍上,連謝爻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殺死她的劍即便在鞘中,也叫她不寒而栗。森冷的劍氣如尖針刺入她的殘魂,仿佛随時要将她割斷。臨死前神魂被淩遲的劇痛如影随形,揮之不去。

然而她終究是留存了下來,痛苦地茍延殘喘下來。

劍擱在榻邊,整根七星木雕成的眠床上青紗委地,影影綽綽現出女子的輪廓。

劍的主人坐在床邊,守着熟睡的女子。

再次看到謝爻熟悉的容顏、那雙熟悉的手,冷嫣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正是這雙仿若玉雕的手,無情地殺死了她。

她不自覺地想逃,可只飄出三丈遠,便有一股力量把她拽回了劍身上——不知因為什麽原因,她被禁锢住了。

就在這時,紗帳裏的女子動了動,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謝爻起身:“可是有哪裏不舒服?”

他邊說邊撩開紗帳,冷嫣看清女子面目,雖然早知那是誰,仍舊免不了悚然一驚,看着自己的軀殼被別的靈魂占據,詭異而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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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子蘭皺着眉,閉着眼睛:“疼……渾身上下都疼……”

謝爻伸出手去,似要去握她的手,但剛一觸到她的肌膚,又收了回來。

郗子蘭慢慢睜開眼睛,眼中滿是困惑:“阿爻哥哥,我在哪兒……”

謝爻道:“這裏是招搖宮。”

郗子蘭“啊呀”一聲輕呼,擡手捂住臉頰:“我怎麽在你的卧房裏……”

謝爻眼中有了些笑影子:“你的玄季宮還在收拾,只能委屈幾日。”

郗子蘭道:“我占了你的地方,阿爻哥哥怎麽辦?”

謝爻道:“無妨,我明日要閉關。”

郗子蘭失望道:“我好不容易醒,你怎麽就要閉關?”

她伸手牽起謝爻的衣袖,輕輕搖了搖:“阿爻哥哥多陪陪我好不好?”

謝爻垂眸,看了看她露出衣袖的半截細弱手腕,颔首道:“好。”

郗子蘭像只偷吃了蜜糖的小狐貍,狡黠地一笑。

她打量了一會兒帳頂的雲紋,夢呓般自言自語:“沒想到我還能活過來,還能回到阿爻哥哥身邊,真像做夢一樣。”

謝爻道:“就當做了一場噩夢。”

郗子蘭眼中淚光閃閃:“遇見那只冥妖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你了……”

謝爻柔聲道:“別想了,都過去了。”

郗子蘭點點頭,重重地“嗯”了一聲,破涕為笑:“好在都過去了。”

冷嫣飄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們言笑晏晏,那是她的身體,看着卻那樣陌生,她是沉靜寡言的,而郗子蘭卻像一條奔騰的小溪,一刻也靜不下來,有了不一樣的靈魂,她的軀殼似乎也脫胎換骨,由內裏透出光華來。

忽然,郗子蘭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這具軀殼不是她自己的。

她猛然坐起身,不知牽動了哪裏,倒抽了一口冷氣,眼裏泛出淚花:“疼……”

謝爻連忙掐訣,将一道靈力灌入她經脈中。

郗子蘭臉色稍緩:“多虧阿爻哥哥,我好多了。”

謝爻道:“你的神魂和軀殼完全融合還需一段時日,多加小心。”

郗子蘭道:“我知道了……我只是想找面鏡子,看看現在的模樣。”

謝爻眼中閃過無奈和縱容,長指一劃,便有一面水鏡出現在郗子蘭面前。

郗子蘭審視着鏡中的倒影,仿佛在打量一件不怎麽合心意的新衣服,她不想讓謝爻失望,可又不能勉強裝出歡喜的樣子,只得道:“難為阿爻哥哥,替我尋來這麽合适的軀殼。”

謝爻淡淡“嗯”了一聲。

郗子蘭忙道:“阿爻哥哥別誤會,這具軀殼很好。只是終究不是自己的,還有些不習慣。”

她俏皮地用點了點左眼下一顆細小的淚痣:“多了這顆痣,有些不像我了……”

話音未落,謝爻已拿起了劍。

劍尖在她臉上輕輕一挑,那顆細痣便不見了,一滴血滲出來,像顆胭脂痣,又像一滴血淚。

謝爻輕柔地替她掖去,然後将靈力凝聚于指尖輕輕一點,細小的傷口頓時不見了蹤影。

屬于冷嫣的那點痕跡便被抹除了,輕易得像抹去一粒塵埃。

郗子蘭對着鏡子點了點頭,微微一笑,仿佛在說,這樣還算差強人意。

冷嫣怔怔地看着這個占據她身體的少女,這時才明白,人和人是多麽不同,她為此承受了難以想象的痛苦,為此失去了生命,可尊貴如郗子蘭,仍然可以理直氣壯地視若敝屣。

郗子蘭道:“阿爻哥哥,我什麽時候才能繼續修煉?”

謝爻道:“待你适應了新的軀殼,神魂複原之後再練不遲,不必急于一時。”

郗子蘭輕輕嘆了一口氣,随即又綻開粲然的笑容,善解人意道:“能死而複生就是意外之喜了,便是再不能修煉,有玄淵仙君護着,還有師兄們和各位掌老在,難道還會叫我吃虧?”

她仰起臉驕傲道:“我可是重玄門萬千寵愛集于一身的小師妹!”

謝爻眼中也有了笑意。

郗子蘭又道:“師兄和長老他們呢?我等不及想見他們了。”

謝爻道:“昨夜他們在陣外護法,耗損許多靈力,猶其是幾位長老,眼下都在閉關打坐。”

原來她受着千刀萬剮的折磨時,那些她素日親近景仰的宗門長輩也都在,冷嫣想,按理說她已經沒有身軀,也沒有知覺,但她還是感到了徹骨的寒意。

她不想再聽,不想再看,她害怕更多的真相。

她已變成了這樣,真相除了帶來更多痛苦和折磨,又有什麽用處呢?

若是她有眼睛,她可以閉上眼睛,若是她有耳朵,她可以捂住耳朵,若是她有雙腿,她還可以走開。

可是她沒有眼睛,沒有耳朵,也沒有雙腿,她無法離開,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看着,聽着。

郗子蘭垂下眼簾:“都怪我,拖累了師兄和長老們。”

謝爻道:“你別多想,他們也等不及要見你。”

“當真?”

謝爻點點頭:“我傳音請他們來相見。”

郗子蘭雙眼頓時一亮,便要起床梳妝。

謝爻道:“你躺着便是,都是家人,不必見外。”

郗子蘭點點頭:“我也實在沒力氣,稍動一動就累得很。”

她原本天分極高,靈根在同輩弟子中僅次于師兄謝爻,乍然換上凡人孱弱的軀殼,自然百般失落,她不想傷師兄的心,雖極力掩飾,可失落和不甘還是從眼角眉梢裏流露出來。

謝爻不置一詞,只是轉身掐訣傳音。

不多時,屋外傳來數聲鶴唳。

郗子蘭欣然道:“定是師兄他們到了。”

話音甫落,幾個身着道袍、仙風道骨的修士已步入屋中。

掌門師伯、三位德高望重的長老,還有一向最疼愛她的小師叔謝汋。

冷嫣望着一張張熟悉的臉龐,每張臉上都洋溢着喜氣,每個人手中都捧着雕镂精致的匣子,有金有玉,更有價值連城的瑾瑜木。

當先是現任掌門夏侯俨,一向威嚴端重的他也破天荒眉開眼笑:“小師妹,還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

郗子蘭熱淚盈眶:“掌門師兄……”

她向每個人問好,噙着淚道:“時隔兩百年,沒想到你們還記得……”

謝汋仍是平日落拓不羁的模樣,勾唇笑道:“昨日是小師妹芳辰,忘記什麽也不能忘記你的事。”

他頓了頓道:“可惜昨日不能替你慶賀,只能今日補給你。”

冷嫣這才想起昨日其實也是她的生辰。

在下界時,她這樣的貧苦女兒家自是不過生辰的,剛到重玄門時,她連自己的生辰都不知道,還是謝爻替她推算出來的。

直到死前她才知道,他們不是偶遇,謝爻原本就是來給郗子蘭尋覓合适的軀殼,這才找到了她,她和郗子蘭有一樣的生辰也不足為怪。

這十年來沒有人替她過生辰,沒有人送過她賀禮,每到這一日,謝爻便會一個人去閉關,連平日照顧她的仙侍也不知所蹤,整個招搖宮只剩她一個。

即便郗子蘭沉睡在玄冰中無所知覺,他們也會去陪她過生辰。

同一個生辰,郗子蘭誕生了兩次,而她的生辰成了死期。

謝爻的屋子雖寬敞,床前一下子站了許多人,也顯得擠了,因着擠,顯出特別的熱鬧和親密來。

冷嫣就在咫尺之遙聽着他們歡聲笑語,卻仿佛一個人站在荒原裏,她和他們隔着的不只是陰陽生死。

她到死才明白,她這個凡人,從來不屬于他們,他們對她的好,只因她生得像郗子蘭,她便是他們用來睹物思人的那個物件。

她心中一片荒涼,又如醍醐灌頂清醒。

長老們依次将手中的匣子打開,一時間寶光交射,映得一室華光璀璨。

郗子蘭發出一聲聲驚喜的輕呼,這些寶物,冷嫣大多聞所未聞,郗子蘭卻是只看一眼便如數家珍:“桐峰梓瑟!章長老,這真的是桐峰梓瑟麽?這回再沒有借口躲懶了,長老一定要督促我練琴,好配得上這把稀世名琴!”

“淩長老,這五重越玉實在太貴重了,拿人手短,我怕是要給長老你捶上一百年的背才行。”

衆人都笑起來,連平日最是端嚴的淩長老也忍俊不禁。

郗子蘭望着第三只匣子裏的羅衣,眼眶慢慢變紅,吸了吸鼻子,向在場唯一一個女長老道:“許長老,你眼睛受過傷,怎麽還費神替我織這雲霞衣……”

長老許青文哽咽道:“只要能換你回來,便是剜出我這雙老眼,又算得了什麽。”

郗子蘭撲進她懷裏泣不成聲:“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小師妹回來是大喜事,哭哭啼啼的做什麽。”謝汋輕快地笑道。

“沒錯,沒錯,”許長老轉過頭用帕子揩去淚,“都怪我,子蘭好不容易回來是天大的喜事,都怪我。”

冷嫣望着這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木木地想,這是他們的喜事,是她用死換來的,天大的喜事。

謝汋彎眉笑眼地将手中紫玉匣子打開一條縫,便有一道虹光從匣子裏射出來,有什麽東西發出輕輕的鼾聲。

郗子蘭打眼一看,匣子裏竟卧着一只巴掌大的白狐,蜷着身子,緊閉雙目,似乎在打盹。

她不由得驚喜交加:“天狐!這是天狐麽?我還從未見過真的天狐呢!三師兄最好了!”

謝汋打趣道:“是三師兄好,還是你的阿爻哥哥好?”

郗子蘭斜睨了謝爻一眼:“那要看阿爻哥哥有沒有天狐送我了。”

謝爻道:“改日補給你。”

郗子蘭道:“那你別忘了啊。”

謝爻“嗯”了一聲。

郗子蘭好脾氣地道:“阿爻哥哥也好的。”

謝汋搖頭抱屈:“我這天狐還比不上師兄一句空話。”

衆人都笑:“這心眼都偏到胳肢窩裏了。”

郗子蘭依偎在女長老的懷裏,雙頰比西天的霞光還要豔麗:“許長老,他們都取笑我呢……”

許長老撫着她的後腦勺:“別怕,我替你做主。”

郗子蘭向謝汋扮了個鬼臉:“還是許長老疼我。”

許長老擡頭睨了謝爻一眼,笑道:“不如我們幾個老家夥就做主,早日替你們兩個把婚事辦了。”

衆人都看向謝爻。

郗子蘭漲紅了臉,也用滟滟的水眸望着謝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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