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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平穩地行在水面上。弱水上沒有日夜,只有一輪血月有時升,有時落,有時圓,有時缺。
時不時有別的小舟向他們靠近,那些魂魄總是來者不善,沖着冷嫣露出貪婪的笑容,不過全都被封十一娘逼退。
弱水無波,四周一片四寂,沒有飛鳥與游魚,血月落下的時候,封十一娘就來來回回講她的凄慘遭遇,講那男人的可恨,講他的殘忍無情,講那三個孩子如何可憐,講她要當着那負心漢的面,殺了他鐘愛的道侶、恩師和同門,啖其心,食其髓,讓他也嘗一嘗她的痛苦。
偶爾她也講起她初遇男人的那個清晨,講陽光如何穿過薄霧彌漫的松林。
冷嫣總是靜靜地聽着,在她哭泣時并不安慰,在她憤怒時也不見同仇敵忾,封十一娘好奇地打探她的經歷,她從來不說,只是道:“沒什麽值得道的。”
封十一娘只得悻悻地嘆口氣。
血月由圓變缺,再由缺變圓,眼前的景象終于有了一些變化。
遠方水面上出現了一團銀白的光。
那團光雖然也是銀白,卻不是亡魂那種慘淡凄冷的銀白,而是讓人油然感覺靜谧,聖潔,仿佛神魂被清風明月洗濯了一遍。
那團光就像一個漩渦,所有小舟都在向它飄去。
封十一娘望着那團光,目光灼然:“看見了麽?那就是若木,世間最後一個上古神明。”
從他們看見那道光起,血月又升起落下十次,小舟才在若木前停了下來。
四周一片蒼茫,天幕低垂,血月已沉入水中,天空卻并不黯淡。
一棵美麗的大樹閃着銀白色的光,将周遭映得如雪原般明亮。
冷嫣從未見過這麽漂亮的樹,銀白色的枝幹向天空伸展,銀白色的葉子細而狹長,銀白色的根須向四周蔓延,沒入下方望不到邊際的深淵中。
大樹美麗而聖潔,那深淵卻散發着不祥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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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嫣看到另一艘小舟靠近一條根須,舟上的亡魂爬出小舟,那空舟立即打了個旋,向相反的方向飄去,似乎急着去迷津接引新的亡魂。
那魂魄匍匐在根須上,對着若木三跪九叩,然後捧出一樣什麽東西,虔誠地舉過頭頂。
封十一娘在冷嫣耳邊小聲道:“他在發願,就看若木肯不肯答允。”
片刻之後,那亡魂漸漸消融,隐沒在了銀白色的根須中,那根須的光芒更璀璨了。
封十一娘臉上滿是豔羨:“若木答應了他的願望。”
冷嫣道:“他去了哪裏?”
封十一娘道:“若木接納了他,他便成了若木的一部分。”
冷嫣這才知道,若木的銀白色正是因為吸納了無數靈體,那是幽冥的顏色。
緊接着又有幾葉小舟靠近,卻再沒有亡魂被接納,被若木拒絕的亡魂,哀嚎着掉進了深不見底的歸墟中。
封十一娘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故作輕松地笑笑:“這樣等下去也沒用,能不能成都得試一試。”
她深吸了一口氣,一躍跳上最近的一條根須,向舟中的冷嫣伸出手:“快上來。”
冷嫣抓住她的手,封十一娘的手看着柔弱無骨,卻十分有力,将她輕輕一提,她便站到了根須上。
她道了聲謝,封十一娘向她淺淺一笑,那笑容卻莫名有些悲哀。
随即她收了笑,凝視着冷嫣的雙眼,一字一頓地念出她的名字:“蘇劍翹。”
她近在咫尺,聲音卻似夢呓,像水波一樣從遠處蕩過來。
那雙妩媚動人的眼睛裏露出惑人的光芒。
随即,冷嫣感到丹田傳來撕裂的痛楚。
一只野獸尖利的爪子穿透了她的小腹。
封十一娘嘆了口氣:“劍翹妹子,你休要怪我……”
話未說完,她忽然停下來,獸眼中露出警覺。
因為她在少女清澈的眼眸裏看見的,不是驚愕,不是難以置信,而是淡淡的悲哀。
可是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她想拔出插在少女腹中的指爪,卻有一股力量扯住了她。
一道纖細而銳利的靈力纏住她的手腕,勒緊,等她回過神時,她的右手已被齊腕切斷。
是劍氣,細若游絲,卻比世間萬物更韌,更利。
不等封十一娘回過神來,少女纖弱的,凡人的手指,已經插進了她的心口。
心口的劇痛令封十一娘忍不住縮緊身子,她倒抽着冷氣,難以置信道:“你究竟是誰?”
冷嫣沒有回答,封十一娘強悍的神魂像烈火一樣燒灼着她的手。
封十一娘自不會坐以待斃,她的斷爪冷嫣丹田中瘋狂地攪動,另一只完好的獸爪掐住冷嫣纖細的脖頸。
那是一場真正生與死的絞纏,無聲而殘酷,亡魂們甚至忘了頂禮膜拜,屏住呼吸,揪緊了心,看着這場凡人與大妖驚心動魄的搏鬥。
冷嫣幾乎窒息,利爪深深嵌入她脖頸,丹田中像有無數利刃攪動,左手又如烈火灼燒,可她依然沒有将手抽走,手指在狐貍的丹田中探尋,終于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狐貍的妖丹。
她收攏五指,将那顆拇指大小的滾燙丹丸緊握在手心,然後抽出了手。
随着妖丹離體,封十一娘仿佛一下子失了力氣,掐住冷嫣脖頸的手緩緩松開。
冷嫣握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斷爪從自己丹田中抽出,銀白泛着微藍的東西像血液一樣從傷口中流淌出來,化作了淡淡煙霧。
她的影子更加虛淡,幾乎淡得快看不見了。
更淡的是她的神情。
封十一娘失去支撐滑落下來,她躺在地上,失神地望着少女淡漠的臉龐,忽然生出一種比永恒的死亡更深的恐懼,她見過許多強悍的大妖,那一刀殺死她的男人也是九大宗門的大能,可沒有誰能忍受這樣極端的痛苦。
而那凡人少女的殘魂卻從頭到尾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你究竟是誰,她心裏想着,卻沒有問出口,反而釋然地一笑:“你是什麽時候……懷疑我的?”
封十一娘百思不得其解,她的遭遇是真的,她想不出話裏有什麽破綻,難道是趕跑那修士時露出獠牙,讓這少女生出了警覺?
冷嫣道:“從見到你的第一眼。”
後面的蛛絲馬跡,都只是證實她的懷疑罷了。
因為她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一只伸過來的手,任何一張善意的笑臉。
但是她的神魂太弱,與封十一娘對上毫無勝算,只有在她以為自己得手的剎那,她才有一線希望。
封十一娘怔了怔,随即嘆了口氣:“你一定經歷過比我更悲慘的事……死在你手裏……我不冤枉……”
她抽着冷氣道:“我騙了你……向若木許願……需要祭品,用自己的神魂或是別人的神魂……我不能死……我要親眼看着他的下場,他的報應……”
少女的神情終于有了些許變化,不再是全然的冷漠,她的眼裏浮現出淡淡的悲哀:“你是想看他的下場,還是想要他回心轉意?”
冷嫣知道真的恨一個人不是這樣的。
封十一娘對那男人怨多于恨,對他的道侶、他的同門卻是恨之入骨。
狐貍驀地一僵,随即輕輕嘆了口氣:“你說的沒錯……他這麽對待我,這麽對待我們的孩子,我還是舍不得他死……只是要他悔恨,只是要他回頭看看我……我是不是很傻……”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徹底聽不見了。
冷嫣擡手阖上封十一娘的眼睛,這舉動着實沒什麽必要,因為封十一娘的魂體很快便化在了風裏。
起風了,風不知從哪裏來。
若木銀白色的葉片發出清越的響聲,那聲音不像玉片,也不像銀鈴,卻似漫天繁星忽然唱起了歌。沒人聽過星星唱歌,可若是星星會唱歌,一定就是這樣的聲音。
所有亡魂,無論是爬在根系上的,還是坐在舟中的,都在這歌聲裏戰栗,他們匍匐在地,向着樹膜拜。
冷嫣也感到強大的壓迫感,忍不住想要跪倒,向樹臣服,但是她忍住了,她沿着根須一步步地往前走。
不知從何而來的風忽然止住,風止處,聲音也停住,高高的枝桠上傳來一聲輕笑。
冷嫣擡起頭,看到一個少年高高地坐在枝桠上,烏黑的眼睛烏黑的發,雪白的衣袍裏垂下雪白的赤足。
他的眼睛很亮,笑聲很清,好像有人把漫天星辰碾碎了,一半碎片撒進他眼裏,一半撒進他聲音裏。
趴在樹根上的亡魂全都僵住不敢動彈,匍匐得更低,顫栗,嗚咽啜泣,祈求神明眷顧憐惜。
那少年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微微偏着頭,打量着唯一一個站立着的凡人少女:“既有了祭品,你可以許願了。”
冷嫣道:“我沒什麽願望。”
“你有,”那少年斬釘截鐵道,“只有夙願未了的亡魂才能來到這裏。”
冷嫣無法否認。
“我看得見,你想報仇,”少年繼續道,“你的仇家很難對付,不過只要向本座許願……”
冷嫣打斷他的話:“不必。”
少年眼中微露訝異:“你可知道歸墟底下是什麽地方?”
冷嫣道:“不知道。”
少年笑起來:“本座也不知,本座只知道,千萬年來,沒有魂魄能從歸墟裏出來,何況是你這樣殘破虛弱的凡人魂魄。”
冷嫣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妖丹。
少年露出得意的微笑,可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那殘破虛弱的少女亡魂,把狐貍的妖丹吞進了嘴裏。
妖丹入體,她的魂魄立即凝實了一些,可看着依舊可憐。
冷嫣擡起頭看向少年:“總要試一試才知道。”
謝爻這個師父至少教會了她一件事,永遠不要把命運交到別人的手上,哪怕是神明也不行。
少年這才看清楚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生得很秀氣,眼神卻像受傷的孤狼。
那孤狼一樣的少女向他笑了笑,随即轉身,毫不遲疑地跳進深不見底的歸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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