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更深夜半, 淩州城水市中燈火漸漸寥落,金相閣這個聞名清微界的銷金窟卻似剛從睡夢中醒來。

金相閣離港灣十數裏,由九艘寶船連綴而成,船上建樓, 最高的玲珑七寶樓足有十層, 玉砌雕闌, 美輪美奂。

樓內錦繡滿目, 寶光交射,容貌姝麗的歌姬舞伎輕歌曼舞, 歡聲笑語,置身其間便似從人間入了天宮,忘記了一切煩擾。

冥妖鬧得淩州城人心惶惶,市坊冷清不少,唯獨這裏依舊繁盛。

重玄一行四人都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一步入金相閣,只覺仿佛墜入了光怪陸離的夢鄉,只覺頭暈目眩、眼花缭亂。沈留夷和馮真真雖同為女子,但見到那些穿着清涼的狐女兔妖搖着尾巴從旁經過, 也不由得羞紅了臉, 尤其是沈留夷,恨不得把頭埋到胸口。

師兄李道恒小聲對女扮男裝的沈留夷道:“沈師妹, 你別低着頭, 裝得自然些, 別叫他們看出端倪。”

沈留夷點點頭,鼓起勇氣擡起頭, 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瞥了一眼姬少殷, 只見他即便到了這煙花之地, 依舊目不斜視,仿佛眼前不過是些紅粉枯骨,全然看不進他眼裏,與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的李道恒天差地別。

她一顆懸在半空的心終于落了回去。

一個徐娘半老的貍妖款款走來,一雙細長媚眼将幾人飛快地打量了一遍,露出個鄰家大姐般親切的微笑:“幾位這邊請。”徑直将他們帶到九層的雅間——樓船共有十層,自然是越高越尊貴。

他們沒穿重玄的道袍,衣飾也是尋常物事,力求不打眼,可鸨母見慣了形形色色的客人,一看他們行止氣度,就知道他們不是普通客人。

“四位都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吧?”狐妖笑着為幾人斟酒。

李道恒自诩風流,奈何門規森嚴,他的風流暫且還沒有用武之地。

他以為自己裝得天衣無縫,沒想到一眼就被看穿,幹笑兩聲道:“娘子好眼光,我們兄弟幾個出來長長見識。”

貍妖一眼便看出那兩個粉雕玉琢的小郎君其實是小娘子,不過這種生意人自然是看穿不說穿,只是笑道:“既是第一次來,奴家便擅作主張,給幾位安排一桌水酒小菜,再叫兩個唱清曲的姐妹服侍着,如何?”

李道恒虛張聲勢地點點頭:“你看着辦便是。”

姬少殷看了眼琉璃杯中色如琥珀的醇酒,微微蹙了蹙眉:“可有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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貍妖笑道:“小郎君難得來這種地方,只喝茶不喝酒,有什麽趣味?”此時的笑不再是鄰家大姐的笑,妩媚可人,像是帶着鈎子。

她的眼睛在他俊秀的臉龐上打着轉,在這紅粉的沼澤中,此人就像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蓮。這樣不染凡塵的人總是格外惹人注目,何況還生得這樣俊秀,連她這見慣了各色人等的狐貍精都忍不住多看兩眼,恨不得親手給他那清白幹淨的眼神塗抹上欲色。

這男子卻仿佛渾然看不見,只是堅持道:“勞駕。”

李道恒道:“我這位小兄弟家教嚴,清規戒律一大堆,姊姊随他去吧。”

貍妖不再堅持,繼續替其餘幾人斟酒。

轉到沈留夷時,她看了看姬少殷,小聲說道:“我也飲茶。”

李道恒不等貍妖說什麽,解釋道:“他們兩人一家的,兄弟。”

貍妖露出了然的神色:“原來如此。”

又問馮真真:“這位小公子也飲茶?”

馮真真卻道:“好不容易下山一次,當然要飲酒。”

貍妖聽見“下山”兩字,眼中閃過一抹了然之色,随即吃吃笑着道:“小公子豪邁。”

不一會兒,茶酒都到了。

姬少殷抿了一口茶便将杯子撂下,此處的茶沒有一般茶的清苦氣,由百花熏制而成,芬芳撲鼻,也似有股脂粉氣,他喝不慣。

他向闌幹外掃了一眼,向貍妖道:“淩州城裏有冥妖出沒,這裏生意倒好。”

貍妖欠欠身道:“托公子的福,小店倒是一切如常,客人還比平日多了些。”

她頓了頓,莞爾一笑:“世道已經這樣亂,有今朝沒明日的,更要趁活着時及時行樂、縱情歡歌,是不是?”

李道恒道:“是這個道理,能醉死在溫柔鄉裏倒也是一樁樂事。”

貍妖道:“公子豁達通透,當浮一大白。”說着替李道恒斟了杯酒,給自己也斟了一杯。

李道恒呷了口酒,話鋒一轉:“不過醉死在溫柔鄉裏是樁美事,被冥妖掏空肚腹可就不美了。不妨同姊姊說句實話,我們想在閣中宿上幾日,只不知這裏幹淨不幹淨?”

所謂“幹淨”,便是有沒有冥妖出沒過的意思——冥妖不比別的妖物,喜歡殺個人換個地方,許是因為生自土中,牠們喜歡故地重游,同一個地方一旦有冥妖出現過,便會接二連三地死人,直到冥妖被除。

這妖物不但喜歡将活人開膛破肚,啃吃內髒,還能吃掉那人的神魂,僞裝成那人的模樣混跡在人群中,真假難辨,便是修為高深的修士也辨別不出,因此要誅殺冥妖,只有等待他們主動對人下手之時。

貍妖笑而不答,反而道:“奴家看幾位氣度不凡,目含神光,想必是哪個大宗門的仙君吧?”

馮真真立即傳秘音給其餘幾人:“她一定是在詐咱們,咱們也沒穿道服,也沒背劍,哪裏看得出來……”

李道恒無可奈何,也用秘音道:“小師妹,你方才自己都說漏嘴了。”

馮真真:“胡說!沈師姐你評評理。”

不等沈留夷說什麽,貍妖媚笑着道:“奴家只是個苦命女子,只知安安生生做生意,什麽冥妖冥鬼的,自有仙人們操心,這淩州城是淩虛派地界,有什麽妖魔鬼怪,只問他們便是,幾位在城中走動,若是要辦事方便,也知會淩虛派的道君一聲為好。”

這便是無可奉告的意思。

馮真真道:“可是……”

姬少殷傳秘音道:“她不願說,想必是有難處,不必再難為她。”一個賣笑為生的低等妖精,當然不敢也不能得罪淩虛派的地頭蛇。

沈留夷也道:“反正我們本來也沒指望能問出什麽。”

姬少殷道:“她并未矢口否認,反而顧左右而言他,冥妖之事多半為真。”

馮真真道:“不愧是小師兄,真聰明!”

姬少殷無奈道:“你少說話,少惹麻煩。”

就在這時,忽聽樓下傳來一個男子中氣十足的聲音:“你們閣主去哪兒了?宛秋那婆娘呢?是有什麽貴客駕到,連我們也不稀罕伺候了?”

貍妖臉色微微一變,忙行禮道失陪:“是奴家的老客人,奴家去招呼一二。”

說罷,這名喚宛秋的貍妖便翻過闌幹,輕飄飄地飛到新來的客人面前。

重玄一行人向闌幹下望去,只見那是四五個身着身着錦衣、腰佩彎刀的修士,他們個個趾高氣揚、盛氣淩人,其餘客人見了那幾人,都停了說笑,低下頭去,似乎生怕被他們注意到。

李道恒道:“是淩虛派的人。”

他指了個細眼尖臉,長相陰柔的修士道:“打頭這人我認識,是淩虛掌門的三徒弟葛長生。”

馮真真道:“那人怎麽樣?”

李道恒鄙夷道:“說他渣滓都是擡舉他。”

說着轉頭向沈留夷道:“沈師妹,你別去看他,多看一眼都污了你的眼睛。”

馮真真撅嘴:“你只說沈師姐,我呢?”

李道恒笑而不答。

馮真真抄起個酒杯便摔了過去。

正打鬧間,樓下又生出別的風波,這回卻是個清澈的少年聲音,那聲音說不出的好聽,從耳朵裏灌進去,只覺從身體到神魂都被洗了一遍。

可那好聽的聲音說出的話卻不怎麽好聽:“憑什麽我們只能去九樓?”

姬少殷只覺這道聲音十分耳熟,循聲望去,果然是方才買種子時見到的那兩個人。

沈留夷訝然道:“小師兄,這不是方才買走離朱草種子的兩個人麽?”

不等姬少殷回答,馮真真道:“就是他們搶了沈師姐的種子呀,我去同他們說道說道,叫他們讓幾枚出來。”說着站起身。

姬少殷臉色微微一沉:“回來。”

馮真真只得撇撇嘴坐了回去。

只聽樓下那少年又道:“連這種貨色都能上十樓,憑什麽我們要被壓一頭?”

幾個淩虛派弟子聞言都是火冒三丈,其中一個膀大腰圓的已經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小白臉,什麽這種貨色,嘴給我放幹淨些!”

那少年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白狐毛的出鋒圍着他的臉,把他精致的眉眼襯得越發矜貴。

他身邊的女子一身黑色勁裝,手肘上搭着件妃色錦貂裘,腰間挂着一把全不相稱的無鞘鐵劍,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們,似乎對他們的劍拔弩張全無所覺。

淩虛派一行中為首的葛長生打量了兩人幾眼,按住同伴的手,用秘音道:“明日重玄的人就到了,這種時候別節外生枝惹出禍端來。”

就在這時,閣主及時趕到,将兩撥人馬都安撫一番,對少年道:“下面人不懂事,兩位貴客要去十樓用膳當然是一句話的事,有請有請。”

一場紛争消弭于無形,貍妖宛秋已将淩虛派幾個修士帶到十層的雅間坐下。

姬少殷不動聲色地捏了個訣,便有一點螢火似的白光從他掌心飛出,飄到十層,黏在屏風上。

那些人的談笑聲便清清楚楚地傳了出來。

馮真真笑道:“原來光風霁月的小師兄也會聽人壁角。”

沈留夷道:“我們在這淩州城裏勢單力孤,為了除暴安良用些手段無可厚非的。”

馮真真擠擠眼道:“我故意這麽說,就看沈師姐是不是又急着幫小師兄說話。”

沈留夷紅着臉道:“你這丫頭總拿我取笑,我不理你了。”

姬少殷卻絲毫沒留意他們這邊,只微微蹙着眉,聽着十樓的動靜。

那幾個淩虛派修士顯是常客,一落座便與幾個花娘熟稔地調笑,言辭露骨,連李道恒都有些聽不下去。

姬少殷強忍着不适,卻只能皺着眉頭聽下去。

只聽一人道:“重玄的人明日就要到了,不知這次來的是誰?”

另一人道:“本來是崔鳳凰,但他在太極臺上成了燒雞,所以換了個人來。”

“是哪峰弟子?”

“聽說掌門夏侯俨的親傳弟子。”

“是穆影月、蒼柏還是吳屏山?”

“不是那幾個老熟人,”一人道,“是姬少殷。”

“姬家人啊……”另一人意味深長道。

“不是長留姬家,是括蒼山姬家的旁支,”第一人道,“家世只是平常,聽說他父母只是元嬰期的醫修,兒子倒是天賦異禀,才兩百年就跨過了煉虛期的門檻。”

“他們重玄一代不如一代,竟然還有這麽一號人物,”另一人納罕,“我先前都不曾聽說過呢。”

“聽他們重玄的人說他虛名淡利,與世無争,行事不像崔鳳凰他們那般張揚,又時常外出游歷,連門派中的人都不常見到他。”

“這麽一說,我倒越發想見見這位正人君子了。”

有人“噗嗤”一笑:“什麽正人君子,重玄那些人個個道貌岸然的,誰知道肚子裏藏了多少男盜女娼。”

一個嬌媚的聲音道:“阿郎這麽說,奴家可不樂意了。”

先前那人道:“對對,是我的錯,不該把你這小娼婦與他們相提并論。他們還不如你,你憑本事趁錢,可比那些僞君子磊落多了。”

重玄一行人的臉都黑了,恨不得立時拔劍将那幾個大放厥詞的淩虛弟子劈了,只有姬少殷沉穩依舊,傳秘音道:“別輕舉妄動。”

不一會兒,宛秋領着幾個花容月貌的妓子到了十樓,顯是給那幾個人挑選。

卻聽那領頭之人冷冷道:“我們百忙之中抽空來給你們除妖,你們就拿這種貨色來糊弄我們?”

閣主道:“道君見諒,非是小人不識禮,只是最近風聲緊,又有冥妖這檔子事,舊貨已經出清,新貨尚未送到,還請仙君們靜候幾日……”

只聽“砰”一聲響,卻是那五大三粗的修士掀了桌案:“你這老龜公盡會糊弄我們,廢話少說,把‘藥膳’端上來,否則冥妖這事我們也不替你兜着……”

閣主低聲下氣地連連賠罪,躊躇片刻,終于還是道:“不瞞幾位道君,前日倒是有批貨到,不過還在小火慢煨,尚未煨熟。”

那魁梧修士道:“那就對付着吃吧。”

閣主附着貍妖的耳朵吩咐了兩句,貍妖默默退下,不多時,便拎了個綢布袋到那些修士的雅間。

只聽綢布袋裏傳出嘤嘤的哭聲。

姬少殷臉色一變,捏了個訣,屏風裏的情形便映在幾人眼前。

大方案中間掏了個洞,下面燃着幽藍的真火,上面架着口雕龍刻鳳的大湯鍋,鍋中的泉水即将煮沸,冒着白色的熱氣。

貍妖慘白着一張臉,将綢布袋束口的繩子解開。

綢布袋裏露出個手腳被紅綢縛着的少女,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水汪汪的大眼睛裏滿是驚恐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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