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玄淵神君不等開宴便匆匆離席, 衆人不禁面面相觑,暗自揣測他和郗子蘭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謝爻當然明白,但此刻他感到陰邪氣在他的經脈中左沖右突,像洪水一般肆虐着洶湧着, 急于尋找一個出口——若是沒有這個出口, 它一定會沖毀他的神智, 就像他上回走火入魔, 差點殺死郗子蘭。

因此他一刻都不能停留,甚至來不及解釋一句, 甚至不敢回頭看郗子蘭,他不看也知道她的眼中必定噙着淚,眼角眉梢必定滿是委屈和不解。

他只想盡快逃離這裏,逃離刺目的燈火,逃離喧嚣的人群, 離開郗子蘭——盡管他不願承認。

他聽見身後郗子蘭的聲音,她在向許青文他們解釋:“阿爻哥哥舊傷發作,要先回清涵崖。都怪我不好,明知他舊傷未愈, 不能來人多的地方, 還拖着他來……這一天下來,想必他忍得很辛苦……”

她總是這麽善解人意, 他們結為道侶兩百多年, 從成婚那夜起他便對不起她, 但她從未有過半句怨言,一直竭力替他在所有人面前遮掩。

他聽見許青文安慰她:“別擔心, 待阿爻驅除邪氣, 将傷養好, 你們就會否極泰來,很快就沒事了。”

謝爻走得更快,像是身後有鬼魂在追着。他原本也以為只要除盡經脈中的邪氣,治好舊傷,他便能裝作無事發生回到從前。

近來他将邪氣壓制得很好,有時甚至生出了已經痊愈的錯覺,因此他才答應郗子蘭陪她觀禮。

然而見到那凡人少女第一眼,他便恍然明白過來,他已不可能痊愈了。

即便能驅除經脈中的邪氣,他也拔除不了心裏野草般生生不滅的邪妄念頭,即便能治好所謂舊傷,他的神魂也早已經千瘡百孔,費盡心力也只能勉強維持表面的正常。

他快步走出殿門,穿過回廊,輕柔的夜風吹拂他的臉龐,掀動他的衣袂。重玄九峰四季長青,但風還是會帶來季節的訊息。

冬天尚未過去,風裏已初露春的暖意,可他卻感到這溫柔的春風如尖針利刃,只有終年積雪的清涵崖、亘古酷寒的玄冰窟才能叫他平靜下來。

謝爻想立即回清涵崖,可當他駕着雲飛入茫茫夜色中,卻忽然想起自己似乎遺落了什麽東西,他感到頭腦發脹,怎麽也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麽,卻莫名感到是很重要的東西,必須立刻将它找回來。

他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向着燈火輝煌處飛去。

謝爻沒有回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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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只有那股要找回什麽的沖動驅使着他向前飛,仿佛一根看不見的線牽引着他。

直到雙腳落到堅實的岩石上,他才發現自己已到了舊居前。

他似乎預感到了什麽,踟蹰着不敢推門。

訇然一聲響,質樸無華的木門緩緩向兩旁打開。

庭院中寂然無聲,沒有珍花異草撲鼻的芬芳襲來,只有一些無名山花山草的淡淡清香,還有清茶微苦氣息。

這是塵封在記憶中的氣息,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它灌滿肺腑,他感到自己像是飲了酒一般,有些醺醺然。

他舉足穿過庭院,走進竹林,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徑向前走,他走得越來越快,行走間翻飛的衣袂惹動枝葉,葉尖清露濡濕了他的頭發和衣裳。

他忽然想起有人說過他身上總是有股竹子的清香,其實她身上也有,因為他們的居處隔着竹林,而她每次都走得很急,總是沾了一身露水。

她長大以後,身上除了竹露氣息,又多了一股淡淡的女兒香,不似香花也不似脂粉,難以言喻卻撩撥心弦。

那兩年他很讨厭那股氣息,甚至她一靠近便不由自主恐慌。

他已經多年不曾去想,但此時此地,那股氣息卻清晰可辨一如昔日。這股氣息像是一柄利刃,将緊閉的閘門撬開一道縫,記憶如洪水傾瀉,昨日的一幕幕好似惡鬼争先恐後地撲向他,要将他的神智扯碎。

他渾渾噩噩地穿過竹徑,小小院落出現在他面前,一如往昔。

東軒中一燈如豆,一個纖瘦單薄的人影席地而座,側影投在薄薄的窗紙上。

謝爻屏住呼吸,緩緩走上臺階,穿過廊庑,在門上輕叩兩下。

沒有人回答。

他推門走了進去,室中空無一人,只有一盞小小的銅雀燈在撲入的夜風中搖曳。

他卻并未感到如何詫異,似乎早知此地無人。

他走到牆邊,一個個打開檀木小櫥的抽屜,抽屜裏都是些瑣碎的東西,半截發帶、舊香囊、缺了角的小玉件,一些針頭線腦,幾顆摔碎的棋子,空了的藥瓶子……

過過窮苦日子的人總是格外惜物,什麽都不舍得扔。

他找遍了所有的抽屜,又打開窗下的藤箱,裏面有夏天的竹簟薄褥和天青色的薄羅弟子服,洗得很幹淨,疊得也整齊,仍然沒有他要找的東西。

謝爻環顧四周,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只剩下妝臺前的奁盒。

他沒有遲疑,理所當然地打開小巧的白檀奁盒——她整個人都是屬于他的,她的一切自然也是屬于他的。

奁盒裏空空如也,只有幾顆火焰似的種子。

那些東西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趕緊移開視線。

就在擡頭的剎那,他不經意瞥見妝鏡裏有一道淡淡的影子。

他驀地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無法動彈。

那道影子越來越鮮明,漸漸從背後向他靠近。

鏡子裏,少女将小巧的下颌輕輕擱在他肩頭,若有似無的馨香一縷縷地鑽入他的靈府,像一根根纖細柔韌的藤曼,将他的神魂層層纏繞,越纏越緊。

她的雙臂也像藤曼,從背後纏繞住他。

她望着鏡中的他,目光含羞帶怯,卻藏着飛蛾撲火般的孤勇和絕望,她澄澈的眼眸中只有他,好像她的心裏神魂裏也都只有他。

她眼下的胭脂色淚痣像寶石一樣閃着奇異的光,又像一滴小小的血淚。

鏡中的少女擡起手,将一物在他眼前晃了晃:“師尊,你是在找這個麽?”

謝爻看見鏡中的赤玉鯉魚佩,心中湧出一股莫名的安定與寧谧,便要伸手去接。

鏡中的少女笑着松手,血色的玉佩直直落下,穿過他的掌心落在金磚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裂成了兩半。

似有一道白光劃過謝爻的識海,他驟然清醒過來,将趴在他背上的少女重重摔在地上,抽出佩劍便要向她斬去。

少女躺在地上,笑着看他,眼中卻含着淚:“師尊,難道你要再殺我一次麽?”

謝爻執劍的手一頓。

少女像是受着莫大的折磨,蜷縮起身體:“師尊,我好冷,好疼啊……”

她呢喃似地道:“師尊,我好疼,你抱抱我可好?”

謝爻乍然清醒過來,面沉似水:“你不是她,她不會說這種話。”

少女緩緩坐起身,痛苦的神色消失,眼中也再沒有了羞怯和眷戀,只有譏诮:“謝爻,殺了我你後悔麽?”

謝爻舉起劍:“不後悔。”

即使時光倒流,無論讓他選擇多少次,他都會作出同樣的選擇,或者說他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少女慢慢向他靠近,壓低聲音,像是毒蛇的嘶聲:“你騙人,你這僞君子,你這禽獸,你對自己親手養大的徒弟生出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謝爻眼中閃過戾色,舉劍便向她砍去。

鋒利的劍刃輕而易舉劈開少女的肌膚血肉和骨骼,将她攔腰切成兩截。

血從傷口中噴湧而出,她浸沒在血泊中,眼中仍然滿是譏诮。

她“咯咯”笑起來,那笑聲有些像郗子蘭:“你殺我也沒用,我就住在你心裏,我是你的孽,你的債,你的心魔。不管你殺我多少次,我永遠在這裏……”

謝爻聽不下去,一劍削斷了她的脖頸。

可少女仍不罷休:“師尊,你好狠,你知道神魂淩遲有多痛麽?”

謝爻不停地揮劍,淩亂的劍氣在房中橫沖直撞、縱橫交錯,變成了一張密密的網,冷不丁一道劍氣割傷了他的左臂,他渾然不覺,又一道劍氣割傷他的臉側,血順着他臉頰淌下來,他猶自揮着劍。

他只想将這邪物千刀萬剮,讓它再也不能出現在他眼前。

忽然,一聲女子的痛呼像一道閃電劃破他混沌的識海。

他揮劍的手一頓,交錯的劍氣驟然收回。

身後響起帶着哭腔的聲音:“阿爻哥哥……你怎麽了?”

“锵啷”一聲響,長劍掉落在地。

謝爻無力地垂下手,聲音疲憊,微微顫抖:“我舊傷發作,你別過來……”

郗子蘭道:“你不是回清涵崖了麽?為什麽會在庫房裏?”

謝爻一怔,眼前少女的閨房融化在燈光裏,像是泥塑的房子慢慢融化在水中,那股淡淡的女兒香消失得無影無蹤,鼻端是郗子蘭身上的蘭麝香氣,和着一股塵土味。

借着明亮的星光,他發現自己果然身在一間庫房中,牆角堆着些沾滿灰塵難辨色澤的舊織物。

可是這分明是她的院子,即便在夢中也不會認錯。

“誰讓你動這院子的?”他上前一步,冷冷地看着郗子蘭。

郗子蘭吓得直往後退,顫聲道:“阿爻哥哥……當初我問過你的,是你說這院子已經沒用了,我說改成庫房,你也答應了……”

她忍不住委屈地哭起來:“都已經三百多年了啊!”

謝爻心頭一震,停住腳步。

已經三百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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