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冷嫣以一介凡人之身在試煉終選中一鳴驚人, 又放着瓊華元君和玄鏡仙君兩位道法高深的前輩不選,執意要拜姬少殷為師,自然成了入門宴上的焦點。

觥籌交錯間,她始終注意着幾位峰主的動向。

謝爻還未開宴便離去, 不久後郗子蘭、謝汋和許青文也接二連三地離席, 四人去而不複返, 留下夏侯俨主持夜宴, 看淩霄恒的臉色便知定是出了什麽事。

能一次驚動四位峰主的,會是什麽事呢?

她不由想到外間關于謝爻的傳言, 他似乎是在百年前受過一次傷,之後便閉關不出——今日在鏡池旁看見他,外表看來倒是一切如常,但以他對郗子蘭的重視,若非不得已, 他絕不會在開宴時便抛下道侶,甚至連一句解釋、一句場面話都來不及留下。

若當真是心病作祟,是因為什麽誘因呢?

一個念頭閃過她的腦海,照機鏡。

冷嫣忽然想起當初曾聽誰提過一句, 謝爻從未進過照機鏡。

有在乎的人和事, 才會有憂有懼,他怕的是什麽呢?

冷嫣發現自己一葉障目了。因為謝爻當初殺她時毫不遲疑, 她便一直當他是個冷酷無情、無懈可擊的人, 但對一個當牲畜養的凡人冷酷, 未必對同類無情。

他年幼時慘遭滅門,這件事必定在他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謝氏滿門一夕之間幾乎死絕, 只剩下他和堂弟謝汋。

謝汋, 他在這世上僅剩的血脈至親。

冷嫣一早算到謝汋早晚會去淩州——夏侯俨表面對淩霄恒俯首帖耳, 其實早對這倚老賣老、指手畫腳的師伯心懷怨怼,淩虛派的歲貢出事,他一定會派個修為強,手段高,又絕對信得過的人前去,除了謝汋不作他想。

她本打算操縱宋峰寒,直接殺了謝汋。

但今天的事讓她改了主意——留着謝汋一命或許更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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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翹,在想什麽這麽出神?”坐在她右手邊的姬少殷問道。

冷嫣回過神來:“大約是多喝了幾杯酒,頭有些暈。”說着拿起酒杯。

姬少殷從她手中接過杯盞,不動聲色地将酒液傾在身前的玉碗中,從自己食案上拿起個青玉獸面紋的酒壺,壓低聲音道,“這壺裏灌的其實是茶,我酒量不好,每次宴飲都會預備一壺茶。”

他頓了頓,半開玩笑道:“這事我從未告訴過別人,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冷嫣怔怔地點點頭。

姬少殷雖然帶了壺茶,但也實實在在地喝了不少酒,如玉的臉龐變成了酡紅,人也比平常活泛不少。

“你已入了重玄,宗門中的便都是你家人,不必那麽拘謹,”姬少殷道,“你很快就會知道,長輩們都是很好相處的人。”

冷嫣不知怎麽回答,只能拿起斟着茶的酒杯。

姬少殷站起身,倒了一杯真酒,對冷嫣道:“三師叔明日要啓程去淩州,我去祝他一杯酒,去去便回。”

冷嫣點點頭,抿了一口茶,茶湯早已冷了,入口冰涼又苦澀。

……

入門宴一直進行到中宵。

新入門的弟子是夜仍下榻外門客館,只待翌日搬去師父所居的山峰。

翌日天明,冷嫣将帶來的幾件簡單行李收拾停當,推門出去,卻見肇山派師兄弟二人正将一堆被褥鋪蓋、鍋碗瓢盆從房中搬到廊庑上。

青溪聽到動靜立即擡起頭,笑容可掬:“蘇姑娘,恭喜恭喜!”

饒是冷嫣這樣的人,看見這般沒心沒肺、不帶一絲陰霾的笑容,也覺透過薄霧的晨曦更明亮了些。

她點點頭道了聲多謝。

她不是多事的人,但這兩日吃了他們不少東西,見他們整理行裝,總不能不聞不問,便道:“你們要走?”

青溪興沖沖竹筒倒豆子般道:“是呀蘇姑娘,不過不是離開重玄,只是從外門搬到內門重黎殿去。”

冷嫣詫異道:“重黎殿?”

重黎殿在內門重黎陽泉旁,如今正是若木的居處。

果然,青溪接着道:“是那位天樞道君讓我們過去住的。”

冷嫣挑了挑眉。

青溪赧然摸摸鼻子:“是這樣,昨夜我們師徒三人提前離席……蘇姑娘也知道,我們是俗人,脾胃也俗氣,入門宴那些仙花做的菜肴好看是好看,實在是吃不慣,便想早些回外門弄些飯食吃。”

他頓了頓道:“說來也巧,剛走到外頭,便看見那位姬道君也出來了,我不小心聽見他吩咐侍從去找些……落胃的飯食……”

冷嫣一聽便知若木絕不可能說得這麽委婉。

青溪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我就鬥膽請那位道君來我們這兒用膳了。”

冷嫣不由對這碎嘴的小修士有些刮目相看,他這膽子不可謂不大,大約是天生缺心眼。

青溪興高采烈道:“我本來只是随口一說,沒想到姬道君竟真的答應了。”

柏高一直在旁聽着,此時方才道:“你也真是膽大包天,那位姬道君剛到那日,一言不合就殺了楊林東,你忘了?”

青溪道:“我看那姬道君并非兇殘之人,八成是那楊林東做了什麽過分的事。”

柏高道:“你怎麽看出來的?”雖說他也覺得姬若耶并不像傳聞中的那般兇神惡煞,但還是希望師弟能改改這性子。

青溪理所當然道:“相由心生,姬道君生得那麽美,當然壞不到哪裏去。”

冷嫣有些哭笑不得,後面的事他不說她也能猜到了,老道的廚藝的确了得,便是若木那條刁鑽的舌頭也挑不出毛病來,只不知祂用了什麽法子說服一派掌門跑去替祂掌勺。

青溪道:“本來師父是絕不肯答應,哪怕咱們肇山派再窮再落魄,替人當膳夫總是說不過去……不過姬道君沒有以勢壓人,也沒用錢砸人,只将師父每一道菜肴的精彩之處簡單點了點,師父就像是伯牙見了子期……姬道君話又說得客氣,當然出手也是真大方……”

冷嫣這下真有些驚訝,她認識若木以來,從不知道祂和“客氣”兩字有什麽關系。

以祂的性子,直接砸錢,頤指氣使地命令那老道替祂辦事才對。

她腦海中忽然閃過那塊惟妙惟肖的貓兒玉佩,一個念頭随之浮現出來,難道是因為肇山派師徒幾人與她有過幾頓飯的交情?

随即她自己都感到荒謬絕倫,不禁笑了。

大約是那老道的廚藝實在太高明吧。

青溪還在喋喋不休,忽聽“砰”一聲響,便見那老道氣咻咻地從房裏沖出來,破蒲扇重重拍打着徒弟的腦袋:“我是做了什麽孽,撿了你這種憨東西,我就該讓你淹死在赤水河裏!”

青溪仗着腿腳利索,繞着院子跑了一圈,回到冷嫣面前:“對了蘇姑娘,左右你還未辟谷,天留宮離重黎殿也不遠,不如一起每晚過來用頓便飯吧。”

冷嫣道:“恐怕不方便吧。”

這回卻是柏高先開口:“無妨的,是天樞道君主動開口,說劃個獨院給我們,有什麽友人到訪也不必知會他。”

肇山派在重玄的“友人”除了她還有誰。

冷嫣不由失笑,這別扭精扔了玉佩,發了脾氣,卻拐彎抹角地搭了臺階,若她不順着臺階下,還不知要氣成什麽樣。

她想了想道:“多謝幾位好意,我去問問師父,若是他應允,往後便叨擾了。”

老道笑道:“蘇姑娘不必見外,人多熱鬧,你不嫌棄青溪那孩子碎嘴就好。”

聊了兩句,冷嫣便背起行囊走出了院子,天留宮的仙侍已牽着鶴等候在門外。

到得天留宮含嘉殿前,姬少殷已迎了出來,身旁還有個熟人。

冷嫣規規矩矩地行禮:“拜見師尊,沈師叔。”

沈留夷淡淡道了聲“免禮”,嘴角雖挂着微笑,眼裏卻沒什麽笑意,似乎比以前更顯疏離。

姬少殷笑道:“我是第一回 收徒,準備不周,又不知女兒家需要什麽,難免有遺漏,真真也是粗枝大葉的性子,好在你沈師叔出手相救。”

冷嫣道了謝,随着兩人向殿中走去。

姬少殷邊走邊道:“按照宗門慣例,弟子的院落都在師父居處左近,方便随時傳道授業,還望你不要介懷。”

冷嫣點點頭:“弟子明白。”

說話間,他們已穿過一片松林,來到一處清幽的庭院前。

守門的道僮忙打開門扉,冷嫣向內一望,只見房舍俨然,庭院深深,雖質樸無華,看着卻很舒适。

姬少殷道:“這本是我一時興起辟出的藥廬,陳設簡素清寒了些,我也不知你喜歡什麽樣的擺設,你有什麽想要的便告訴你沈師叔,讓她帶你去庫房裏挑。”

冷嫣道:“已很好了。”

姬少殷帶着她穿過三進院落,走到後園中。

房舍依山傍水,園子便是後山,園中草木豐茂,流水潺潺,頗有野趣。

“平日這裏也沒什麽人打理,”姬少殷指着一方園圃道,“這地方原本打算栽些靈藥,一直也沒什麽空閑,你可以在這裏栽些花草。”

他頓了頓:“劍翹喜歡莳花弄草麽?”

冷嫣對着他溫和的笑臉,忽覺嗓子眼裏有些發堵,她搖搖頭:“弟子不擅長這些,什麽都種不活。”

姬少殷自言自語似地道:“奇怪,莫名覺得你該喜歡這些才是。”

他笑着道:“這是可以學的,若是你想學,可以請教你沈師叔,她最擅長這個。”

沈留夷彎了彎嘴角:“小師兄過獎了,蘇師侄一心修道學劍,怎會像我這般不務正業。”

姬少殷向冷嫣道:“為師有些急事,便不帶你逛了,需要什麽同沈師叔說。”

冷嫣點點頭:“師父和師叔去忙吧,我自己回院中便是。”

姬少殷又向沈留夷關照道:“劍翹便有勞沈師妹。”

沈留夷道:“小師兄放心。”

姬少殷向她感激地笑了笑,便即禦劍向北方飛去。

沈留夷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天際,方才轉過頭來,她臉上客套的笑容不複存在,她看了一眼冷嫣:“你知道小師兄是去哪裏?”

冷嫣搖搖頭:“不知。”

沈留夷咬了咬唇,眼底淚光閃爍:“小師兄要我瞞着不說,我卻忍不住。”

她頓了頓:“就因為你在拜師禮上鬧了一場,小師兄被掌門罰了一百戒鞭,他是急着去執法堂領鞭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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