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玄淵神君忽然出現, 非但一衆新弟子喜出望外,連他們的師長也大感意外。
弟子們震驚之餘,忍不住低聲議論。
有新弟子道:“竟然是玄淵神君,神君親自指點我們劍法麽?我不是在做夢吧?”
他師父笑道:“做夢也夢不到這樣的好事, 神君劍法超絕, 已入化境, 能得他指點一招, 說不定能抵你十年修行。”
“神君深居簡出,聽說這些年宗門事務都不大管, 怎麽會來給新弟子授課?”
“對了,想必是因為瓊華元君新收了兩個徒弟,神君看在道侶的份上,纡尊來指點一二……”
“可是元君自己也沒來啊,聽說他們入門至今一直是沈仙子代師授業呢。”
“許是元君私下托了神君呢?”
衆弟子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堂堂玄淵神君為何纡尊降貴來給新弟子授課, 只能歸功于瓊華元君,遂都豔羨地看着她的兩位新弟子,玄淵神君自己沒有徒弟,拜瓊華元君為師就是近水樓臺, 偶爾得他指點一招半式, 不比別人苦苦摸索強多了?
沈留夷聽着他們議論,也險些信了, 但新弟子不知底細, 他們這些玄委宮的老人卻知道, 連元君自己要見神君一面都不容易,他們這些弟子更是從未得到過半點提點。
況且她早上去向師父請安, 她只字未提神君要來授課之事, 顯然事先并未與她商量過。
沈留夷遲疑了一下, 還是捏訣給師父傳了音:“師尊,今日神君來給新弟子授課,師尊可知道?”
郗子蘭聞言一怔,随即蹙眉道:“我自然知道。”話音甫落便斷開了傳音。
她原本正倚在床上就着仙侍的手喝藥,得知謝爻在天留宮給新弟子授課,立即擺擺手示意仙侍放下藥碗:“伺候我更衣梳妝。”
仙侍看了眼她纏着紗布、隐隐滲出血跡的胳膊,驚詫道:“元君的傷還未好,神君說要靜養半個月,元君要去哪裏?”
郗子蘭道:“留夷方才給我傳音,說阿爻哥哥在天留宮教授新弟子劍法,我去看看。”
“沈仙子是個體貼恭順的……”仙侍一臉欲言又止。
郗子蘭聽出她話裏有話,柳眉微蹙:“怎麽了?可是有什麽事?”
仙侍道:“有件事奴婢不知該不該說,說了倒像是搬弄是非。”
郗子蘭笑道:“你姑且一說,我姑且一聽,難道不會自己判斷?”
那仙侍便道:“那日元君被那孽畜咬傷,神君來替元君醫治,離去時剛好在殿外遇見了前來探望的沈仙子……”
郗子蘭目光閃了閃:“我道是什麽大事,偶然遇見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仙侍道:“許是奴婢多心了,不過神君見了沈仙子便停下腳步,問她名姓,還與她聊了幾句,似乎相談甚歡。”
郗子蘭嘴角的笑容一凝,随即輕描淡寫道:“留夷算起來是我外甥女,又是阿爻哥哥的師侄,寒暄兩句也不足為怪。”
仙侍忙道:“元君說得對,是奴婢一驚一乍。”
說罷攙扶着主人走到妝鏡前坐下,替她描眉梳發。
郗子蘭看着銅鏡中的面容,三百年來她竭盡全力适應這具□□凡胎,可仍然無法将它當作自己的軀殼,謝爻的每一個眼神都提醒着她,連昆侖雪狼都因為這具軀殼不願認主,甚至将她咬傷……
她怔怔地望着鏡子,問那仙侍道:“都說留夷生得像我,你覺着呢?”
仙侍斟酌着道:“奴婢倒不覺得沈仙子與元君有多相似,不過是眉眼略有幾分形似罷了。”
郗子蘭盯着鏡中的眼睛,她死而複生後玄委宮的仙侍全換了,這些人都不知她死過一回,也不知她換了具軀殼,更是從未見過她原本的模樣。
其實她自己的眼睛與這具凡軀不算十分相似,因此沈留夷與其說像她,毋寧說更像這具凡軀。
她擡手觸了觸左眼眼角,這裏原本有顆細痣,與沈留夷如出一轍。
一個念頭從她心底浮了出來,從第一次看見沈留夷以來,這個荒誕不經的念頭便時不時地浮出水面,因此她與沈留夷雖比旁人多了層血脈聯系,卻并不親近。
仙侍正替她畫眉,不明所以:“元君怎麽了?”
郗子蘭放下手:“無事,快些梳妝,我要去天留宮。”
她照例将那念頭摁了回去,暗笑自己關心則亂,胡思亂想。
……
謝爻走到衆弟子面前,在距人群五步之外停住腳步,負手而立,向人叢中掃了一眼,目光在冷嫣的臉上蜻蜓點水似地停留了一瞬,随即便不動聲色地移開。
“今日的課由我來為諸位教授。”他淡淡道,仿佛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衆弟子都露出雀躍而緊張的神情,冷嫣也露出恰到好處的興奮和好奇。
謝爻接着道:“諸位入門已有段時日,劍法一道,我自忖不能比諸位的師長教得更好,今日我不傳招式,只與諸位分別過兩招。”
衆人聞言既喜出望外,之前兩位長老來為他們授課,都只是講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再演示一兩招,便讓他們自行領悟,互相切磋,收獲實在有限。
這也難怪,重玄九峰雖為一體,但各峰都有擅長的劍路和招式,幾位長老也各有自己的嫡系徒子徒孫,自不會在這樣的課上傾囊相授。
沒想到玄淵神君虛懷若谷,毫不藏私,不吝一一指導點撥,不管是一招還是半招,都是天大的運氣,不過他們也有些忐忑,擔心自己劍法稚嫩,在大能面前出乖露醜。
謝爻走到一旁,折下一根細弱的桃枝,向排在第一位的弟子點點頭。
弟子們是按各自師長在宗門中的地位、資歷排序占位的,排在最前列的是郗子蘭的兩位親傳弟子。
被點到的弟子深吸了一口氣走到謝爻面前,長揖至地:“弟子拜見神君,多謝神君賜教。”
謝爻點了點頭,言簡意赅道:“拔劍。”
那弟子鼓起勇氣,拔出佩劍,飛身向謝爻左側刺去。
姬少殷輕聲向冷嫣道:“這招是‘澤山鹹’,我們過段時日便要學,你可以先觀摩觀摩別人如何出招,再看看神君如何化解。”
話音未落,只見謝爻不閃不避,整個人不動如山,雙腳如同釘在地上,他只是輕輕一揚手腕,手中桃枝在那弟子手腕上輕輕一點,看起來幾乎沒有用什麽力道,卻聽“锵啷”一聲,那弟子的劍已落在了地上。
那弟子一招只使出一半,幾乎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只覺手腕一麻,劍已脫手。
他彎腰撿起劍,羞得擡不起頭來,輸給玄淵神君自不丢臉,但神君連一招都未讓他使完,意味着後半招都不必看了。
謝爻微微蹙眉道:“你是哪位師長門下?”
那弟子瞥了眼沈留夷,遲疑着道:“回禀神君,弟子是瓊華元君門下。”
謝爻知道郗子蘭很少親自指點弟子劍法,又問:“你的劍法是随誰學的?”
那弟子越發緊張:“回……回禀神君,弟子的劍法是沈……沈師姐教授的。”
謝爻向人群中掃了一眼,這時才注意到沈留夷,向她點點頭,溫和道:“你将‘澤山鹹’使出來我看一看。”
沈留夷不解其意,心中忐忑,不過還是順從地走上前去,拔出佩劍向謝爻攻去。
她的劍法自然要比新入門的師弟老道精湛不少,謝爻由她将一招使老,眉頭卻皺得更深了,他手中桃枝在她劍身上輕點數下,沈留夷只覺一股勁力猶如漣漪般沿着劍身傳到她手上,震得她虎口連同手腕都是一麻。
她輕呼一聲,劍已脫手。
那股勁力卻仍然未消,繼續沿着她的胳膊往上走,一直到她肩頭,眨眼之間她的整條胳膊又酸又軟,連擡也擡不起來。
謝爻收回桃枝,只見枝頭一朵将開未開的花蕾仍舊完好無損。
沈留夷捂着右臂,臉色慘白,行禮道:“多謝神君指教。”
謝爻看了她一眼,緩緩道:“‘澤山鹹’,鹹為感,柔上而剛下,柔剛互為表裏,你方才出招時柔有餘而剛不足,只得其形而棄其神。”
他頓了頓道:“劍招是用來克敵制勝的,切勿本末倒置。”
這話說得有些重了,就差直言她徒有其表、花拳繡腿了。
沈留夷漲紅了臉,不禁有些委屈,她雖有些嬌氣,但在劍道上從來吃得起苦,師父如何教,她便一絲不茍地練,或許少些靈活變通,但絕無半點懈怠。
但她總不能在玄淵神君面前說是師父教得不對,只能道:“謹遵神君教誨。”
謝爻道:“我将這招責‘澤山鹹’演示一遍。”
話音甫落,手中桃枝已刺出。
為了讓弟子們看清,他演示招式速度極慢,初時比沈留夷的出手更柔,似乎全未用力,随即劍勢陡然一變,才知柔弱中包藏着剛強,淩厲的劍氣讓在場衆人心神一凜。
冷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手中的桃枝,柔細的枝條到了他手中仿佛成了至剛之物,在他出招收招之間,竟不見一絲震顫。
她的心微微往下一沉,兩百年過去,他的劍法越發爐火純青,已經完全脫去了形骸,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謝爻收回桃枝,良久衆人方才回過神來,他們雖然說不出其中的門道,但僅憑直覺便能看出,同樣的招式,在玄淵神君和神仙子手中不啻天淵。
謝爻依次與弟子們過招,一一點出他們的不足,再将同樣的招式仔細演示一遍。
無論是哪一門劍法,哪一招哪一式,他使來都是得心應手,毫無破綻,衆人只看他與弟子過招,便已獲益匪淺。
姬少殷笑着向冷嫣道:“幸而你一入門便能得神君指點。”
他自嘲道:“否則由我這樣的庸師領入門,不知要走多少彎路。”
冷嫣道:“師父教得很好。”
不多時,輪到冷嫣上去過招。
姬少殷見她臉色沉肅,以為她心中忐忑不安,小聲安慰道:“別擔心,只要盡力就是,與平日與我過招并無不同。”
頓了頓道:“就用你最擅長的那招‘山風蠱’。”
冷嫣點了點頭:“好。”
說着走上前去,在謝爻面前站定。
謝爻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斷春上,眼神驟然一冷,仿佛寒泉凝冰:“好劍。”
冷嫣不置一詞,只是抖了抖手腕,劍身震顫,劍光如春水蜿蜒。
“請神君賜教。”她說着提劍飛身而起,人與劍合二為一,擰成一股蕭飒的劍氣,猶如一陣詭異難辨的山風向着謝爻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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