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下班時間一到,楚上青和平時一樣離開了收拾整齊的工位,坐着直通頂樓的電梯到了地下一層。

除了楚上青騎得那輛黑色的雅馬哈R1之外,傅南商還指派了一輛阿斯頓馬丁的V8 Vantage給她日常代步,可惜晚高峰的的擁堵讓講究時效的楚秘書毫無開車的炸街的想法,只要沒有狂風大雨,她還是更喜歡自己的黑色鐵馬。

所以大多數的時間裏,這輛酒紅色的豪車都是在傅氏大樓的專屬車位上吃灰,由專人負責按時清洗和保養。

今天,楚上青難得的坐進了車裏。

對着後視鏡看了一眼,她解開長發,用手指重新整理,蓬松像是海草一樣的長發被松松挽在腦後,只剩一點碎發成了額前的兩縷。

好像還不錯。

啓動車子,她驅車前往和宋沁雅約好的地方。

“給,你要的數據模型已經做好了,你回去看看要是有問題再聯系。”

“謝謝。”

楚上青接過硬盤,放進包裏。

“跟我客氣什麽?”今天的宋沁雅手帶玉串,頸上挂佛,約楚上青見面的地方也是某家人均三千+的西餐廳,盡顯土豪本色。

她本來就是土豪,不提現在的赫赫名聲,當年一起創業的時候傅南商投了一百萬,研究生還沒畢業的她從家裏拿了二百萬投了進去,可以說是項目最早也最大的投資人,第一個項目黃了,她又從家裏借了二百萬,足見她的家世确實是錢味兒十足。

手上扒拉着帝王綠的串子,宋沁雅熟門熟路點了她評價最高的套餐,笑着對楚上青說:

“要真說謝,還得我謝你,陳章涵那孫子跟頭倔驢似的,聽說傅小南前幾天去給他順了幾把毛兒,現在也不那麽較勁呢,要不是你,誰能讓傅小南去給驢順毛兒?”

她面色有些紅,在等楚上青來的時候她自己已經喝了半瓶幹邑。

“我也沒做什麽,身為秘書,幫助老板協調和合作夥伴的關系是應該的。”婉拒了餐前酒,楚上青喝了一口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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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拉倒吧,能幹的秘書可多了,像你這樣的全國能找出幾個?我跟傅小南認識這麽多年,我不知道他是什麽人?”用手指在太陽穴比劃了一下,宋沁雅笑着說,“每次他的腦子只有一半能用,這一半多聰明,另一半就有多蠢。”

楚上青垂下眼睛沒說話。

宋沁雅自己笑歪了身子:“也只有你一直護着他,要是讓我去給他天天這麽做秘書,我早就一槍崩了他再自首,坐監都比你這樣松快。”

“個人性格不一樣,我還是喜歡流程化的工作。”楚上青笑着說。

“哈哈哈!唉,知道你喜歡的是這種工作,喜歡賺錢,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喜歡傅小南……啊不對,就他這樣的傻逼,也就個皮相能唬人,誰認識了九年還會喜歡上他呀?我這真是酒喝多了。”

宋沁雅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正好上菜了,楚上青看着面前的牛排,頂級的熟成肉眼牛排,大理石紋路很美,足夠厚實的鐵板讓牛排表面有充分的美拉德反應。

帶有甘甜氣的油脂香氣絲絲縷縷。

是浸透了金錢的味道。

她和傅南商已經認識了九年。

十六歲的夏天,開學就要上大二的她無處可去,只能留在學校裏打工,老師讓她申請助學獎學金。

有一個同學跟她說他家裏很困難,希望她把獎學金讓出去。

就在她幾乎要答應的時候,一個一頭紅發的高大男人從綠化帶裏跳了出來:“你丫要拿我做的東西兩頭騙啊!早知道你是這種騙子我也不給你做!”

十九歲的傅南商,在她的眼裏确實個傻X,甚至可以說是個瘋子。

在很長的時間裏,她覺得自己和這個人會認識,完全是孽緣。

大二的時候,楚上青在學校外面一家餐館打工,六十平不到的小樓房始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樓與樓之間的距離很近,電線遮天蔽日。

她在那第二次看見了這個“瘋子”。

“樓上,一份蛋炒飯!”

幾張破爛爛的一塊錢票子卷成卷從樓上被人扔了下來。

她撿起錢,仰着頭只看見三樓的窗子裏似乎有人。

用塑料袋提着四塊錢一份的蛋炒飯上樓,聽着自己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她在心裏默背着剛從圖書館看到的史書篇章,耳邊依稀還是書本翻動的聲響,就這樣一步一步走到了滿是油污的鐵門前。

“炒飯是吧?”

有人拖着拖鞋走出來,一頭耀眼的紅頭發在昏暗裏刺得人雙眼發疼。

對方也認出了她。

“小蘑菇頭?!你幹嘛?我跟你說,Police……警察、警察叔叔可是已經找過我了啊!”

心裏翻動的書頁散落一地。

把炒飯一丢,她轉身就跑。

“唉?!”

十六歲的她吓壞了,一個“瘋子”離她打工的地方這麽近,是她預料之外的危險。

她想離危險更遠一點,可是暑假到處都是打工的,她年紀太小,形象又不好,這家店,老板阿姨是她的老鄉,錢給的不多卻能包她兩餐,她晚上去做家教回來太晚,還能借住在店裏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幫工一起睡。

說實話,她舍不得換掉這份工作。

她硬着頭皮繼續去打工,上午十一點店裏還沒來生意,又是一卷錢從天而降。

“樓上,蛋炒飯一份。”

幫工姐姐在包餃子,幫廚在切菜,老板阿姨在清點酒水。

她看着那卷區區三塊錢,覺得自己是落進了陷阱裏的兔子。

巨大的惶恐攥住了她。

她不是個愛幻想的人,她習慣孤獨而務實地生活,習慣精打細算地籌劃自己的付出和得到,可在那一刻,她想的是,她會因為三塊錢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而不被人知道。

不會有人知道,也許老板阿姨在忙昏頭的時候會想起有個不會說話的小打工人,也許幫工姐姐會猶豫要不要給她留門,也許廚子大叔會多裝一碗飯又扣回電飯鍋裏。

開學的時候,老師會在點名的時候給她畫個叉,同學對着她的床鋪也會說似乎少了個人。

她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也就僅此而已了。

于是,她在裝飯的時候,偷偷把一把刀藏在了身後,

“你丫可別再扔了啊!”隔着鐵門,一頭紅發的男人雙手插在褲衩兜裏,“飯挂門上,你走吧。”

門真的很低,楚上青在九年之後都記得,那扇鐵門襯得紅頭發的男人高大如同困獸。

困獸自願站在籠子裏,同她保持距離。

她是安全的。

把飯挂在門把手上,她聽見“當啷”一聲響,是刀從她身後掉了下去。

撿起刀,她一口氣沖回了樓下的店裏。

鼓起勇氣擡頭看,只看見三樓的窗子是開着的。

雨滴穿過無數重的電線落在她的額頭,大雨突如其來,在人們的呼喊聲裏,那扇窗也關上了。

她還是安全的。

“有時候,他是太聰明了。”二十五歲的楚上青聲音沉沉,她沒喝酒,臉頰上卻有絲絲的緋紅,“他太聰明了,想得太多,所以顯得有些傻。”

“嗯?誰?”宋沁雅眼帶酒暈。

是那個——總是在別人害怕的時候主動站在鐵門裏的人。

楚上青笑着将一塊肉放進嘴裏。

将喝多了的女人交給她的生活助理,楚上青婉拒了別人要送自己回家的邀請,走向了酒紅色的阿斯頓馬丁。

一滴雨落在了手背上。

她停下開車門的動作,擡起頭,透過絢麗的燈光看向黑暗的天際,翻滾的灰色雲朵在降下屬于秋天的雨。

整整半個月了,自從知道“劇情”已經過去了那麽久,她規劃着屬于“未來”的每一步。

她計算着自己的每一點可能的所得。

她甚至根據自己記錄的數據讓人制作數學模型來推算未來多種建材期貨的價格變換乃至世界經濟的發展曲線。

她告訴自己要向前看,要接受離奇而又會存在的“概率”。

她無比清晰地知道在“未來”,她會讓自己一步步退出傅南商的人生。

可是在這場秋雨裏,她恍惚了,她問了自己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她願意嗎?

她是真的、真的曾經非常非常喜歡傅南商。

她曾經地怨恨這個世界的荒蕪冷淡,她恨這個世界有過漫長的歷史和無數人,卻沒有人能看見她。

只有這一個。

只有這一個人,他總能看見她。

她得不到他。

雨水落進了楚上青的眼睛裏。

她雙眼模糊,仿佛看見了一只手,張開在她的頭頂。

“怎麽停在這了?別看啦,下雨是看不見星星的。”

楚上青猛地回頭,看見了手的主人。

穿着花襯衣的男人小心站在她的身後。

“傅南商。”

女人猛地擡起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把他拉向自己。

男人還在用手護着她的頭頂。

只有眼神,不小心撞在了一起。

去他爹的劇情!

“楚上青……”

“你為什麽會在這?為什麽你一直在?”

為什麽每一次我想放棄的時候你都在?

身後是車水馬龍,秋雨簌簌夾着風,楚上青在這一刻像個義無反顧的戰士:“你告訴我,你為什麽一直都在?”

“我、我和我奶奶在這吃飯。”

傅南商指了指自己身後。

撐着傘的老太太一頭銀發,笑眯眯地對着兩個年輕人揮了揮手。

楚上青果斷地擡起腳,惡狠狠地踹在了傅南商的腿上。

在男人的慘叫聲裏,她轉身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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