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相較于傅氏集團曾經在全國很多城市修建的那些追求奢華、富麗的高檔別墅區, 在北京的聚松公館反而顯得低調內斂,設計風格清朗簡單,隐藏在綠化叢之中的別墅從圍牆外幾不可見, 連大門處也幾乎毫無裝飾, 只有全球頂級的安防系統在悄然工作。

鐵門徐徐打開, 邁巴赫齊柏林緩緩駛入公館深處,傅南商靜靜地看着車窗外,突然說:“土豆、西藍花、蝦仁……讓小方準備這些菜吧。”

“好嘞老板, 一會兒送你到了地方我就給小方打電話。”

“老韓, 一會兒你把車開走吧, 我走的時候從車庫裏随便開一輛就行了。”

中年男人擔心地看了一眼後視鏡,只看見傅南商平靜的側臉。

“老板, 今天晚上看着是要下雨,還是讓我在這等你吧。”

“不用了, 你早點回去。”

看着自己的鼻息落在車窗上成了一層白霧, 傅南商把聲音放緩:“老韓, 有人在等你的家,是個好地方, 早點回去吧。”

幾米之外燈火輝煌的宅邸, 在很多人眼裏也是傅南商的“家”。

在他心裏, 卻跟“好地方”三個字毫無關系。

走進大門的時候,傅南商恍惚能聽見腳步聲回響在自己的心上。

“南商,你回來了?”

與外表的低調沉肅不同, 聚松公館12號的傅宅裏富麗堂皇, 路易十四和維多利亞的風格交相輝映, 明代山水盤踞金框。

曲玉站在大廳中間的水晶燈下, 笑着看向自己的兒子。

傅南商站在門口, 看着坐在大廳裏的人。

那人笑着說:“南商,聽說大嫂要出國了,我來送送。大嫂,在國外你也不用擔心,我在意大利也有朋友,你有什麽需要盡管聯系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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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沒用,什麽都做不好,到哪兒都得讓你們關心我,南商,你回來得正好,你小叔叔身體不好,我走了我之後你要好好照顧你小叔叔。你現在雖然是集團的董事長,可說到底,傅氏是你小叔叔的心血,你要用心經營,對得起你小叔叔才行。”

曲玉雙手放在小腹處,站姿端莊像個女管家。

傅雪辰安坐在輪椅上,仿佛他才是決定所有人命運的主人。

這是傅南商看慣了的樣子。

“東西收拾好了嗎?”他徑直問曲玉,他的母親。

曲玉皺了下眉頭:“南商,你小叔叔……”

傅南商索性連她也不問,看向一旁替他開門的中年女人:“呂阿姨,我媽的行禮收拾好了嗎?”

“都收拾好了。”呂阿姨面帶微笑,“老板你晚上吃飯了嗎?廚房還炖着豬蹄尖兒,拌了西芹百合,我再下碗面就行了。”

“你別忙了,我都吃過了。”傅南商自己雙手放在大衣兜裏,一副不願久留的姿态,“張叔準備好了我們就走了,您收拾一下廚房也早點走吧,今天晚上有雨,打掃衛生什麽的明天再說。”

看見自己的兒子回了家就只顧着和傭人說話都不回應自己的關心,曲玉難過得低下了頭。

“大嫂,南商這幾年說一不二習慣了,其實還是關心你的。”

“雪辰,你別說了。”曲玉苦笑着搖頭,“他是我兒子,他怎麽想的我怎麽會不知道?兒子大了,有錢了,掌權了,也就覺得我煩了。”

誰也不是聾子,彼此說的話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呂阿姨小心地看向傅南商,只看見他一臉的冷漠。

曲玉見無人接話,往門口走了幾步:“南商,你來得正好,我還想跟你說說,我去了國外,這個房子就空下來了,你小叔叔現在身體不好,你奶奶又病着,他一個人住在外面我實在不放心,不如就讓他搬回來,這也是他住了三十年的地方……”

“二叔。”傅南商的聲音冷冷地砸在地磚上,像是很多年裏慢慢凝成的冰,砸出來的聲音都是悶的,“原來你是無處容身來乞讨的,聚松公館的水電費太貴,你恐怕住不起,不如在公司申請一下租房補貼,我之前住過七百塊一個月的房子,不僅便宜,還人多熱鬧。”

傅南商身形高大,他穿着黑色的大衣站在燈下,像是一道嚣張的影子。

曲玉忍無可忍:“南商,你怎麽這麽跟你小叔叔說話的?!你從小到大,我有這麽教你嗎?!”

傅南商仍是不看她。

他只死盯着傅雪辰。

傅雪辰把玩着手裏的茶杯,緩緩說:“南商,我知道你對我有誤會,我只是聽說大嫂要走了就來看看,俗話說長嫂如母,大嫂對我比我媽也不差什麽。我每次來她都給我泡茶,以後不能喝了,我會想的……”

“長嫂如母?你會讓你媽蹲在地上撿飯粒嗎?還是你會讓你媽跟個仆人一樣站着跟你說話?你會讓你媽下雨天給你擦車?傅雪辰,你能用我媽來傷害我的時候,你就說長嫂如母,你還是傅家小少爺的時候,你說我媽是個來你們傅家騙吃騙喝的鄉下女人,你以為我會忘了嗎?”

窗外起風了,樹影亂搖。

傅雪辰仿佛沒有生氣。

曲玉已經氣急了,聲音尖利得像是刀刃:“南商,你到底在發什麽瘋?!”

有誰被一刀捅在了心髒上?唇齒間血氣噴湧?

看着傅南商臉色蒼白,傅雪辰的嘴角勾起,露出了一個笑。

他用他的笑容告訴傅南商。

“你看,我永遠可以這麽傷害你,你根本無力躲避。”

……

秋天的最後一場雨醞釀了很久,從黃昏時就陰雲沉沉,到了晚上十點才終于落了下來。

還沒開始供暖,楚上青披着白色的羊絨披肩走到客廳給自己調了一杯混着熱牛奶的百利甜。

風帶着雨水細細地落在廚房的窗子上。

她看了一眼窗外,端着熱酒回到了溫暖的床上。

在她的樓下,車燈熄滅,有人掙紮着從車上下來,趴在綠化帶上摳嗓子。

雨水打濕了他的大衣和頭發,最終他什麽都沒吐出來。

從那個房子裏沾染的污濁腐爛的氣息好像又被他的身體給吸收了。

擡頭看了一眼亮着燈的窗子,傅南商沒有立刻回到車裏。

站在這,他可以假裝自己是幹淨的。

風和雨都是冷的,電話響起的時候,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似乎已經被凍僵了。

看着來電顯示的“楚上青”三個字,他愣了一下,有些笨拙地轉身,匆匆忙忙回到了車裏。

胡亂搓了搓冰冷的臉頰,他才接起了電話。

“我剛剛看書,看到了很有趣的一節,你現在應該已經到家了吧,我念給你聽?”

電話裏,楚上青的聲音不容拒絕。

傅南商向後靠在椅背上,對着後視鏡露出了自己看見都覺得陌生的笑:“好啊,我正好快睡了。”

“我長大的時候大概是忘了帶着腦子一起長的,于是腦子就被我留在了很小的時候,對此,我是有證據的。看見花的時候我會傻笑,看見鳥我也會跟它打招呼,那些威嚴沉默的人,我總覺得他們與我不是同輩,唯有叽叽喳喳的小孩子,哈哈,他們上學的時候怎麽忘了叫我?夜深人靜,我聽見腦子跟我抱怨,你怎麽長得這麽快?一下子就成了大人?昨天那個人欺負了你,你怎麽不讓我去跟他打一架,是不是看不起我?人怎麽會看不起自己的腦子?我當然是看得起的,于是安撫它說:‘你可是我的腦子,要有大用處,不能打架。’我的腦子就信了,果然是有着還沒長大的稚氣。”

身上的水汽緩緩蒸騰,沒有開暖風的車上,四處玻璃都是霧氣。

小小的空間變得更小。

楚上青的聲音并不悅耳,她在工作的時候能做到說話不疾不徐,其實也是下苦功練出來的,此時她讀得很随性,勉強沒有變成毫無感情的産品宣講,伴随着窗外的雨聲,有了些凜冽的清澈。

傅南商終于打開了暖風機。

他怕自己會咳,打擾了楚上青。

楚上青還在繼續讀文章:“我的腦子太小了,記住的不開心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是得不到的糖果,無法露出的笑容,和父母不耐煩的拒絕,這有什麽值得不開心的呢?明明我在長大的時候遇到了那麽多糟糕的時刻,腦子卻不肯記住,只緊緊攥着那點小小的不快。‘你可以買糖果,你可以笑,你可以不在乎別人的拒絕,因為你長大了。’腦子對我說。”

好像是很輕快的字,不應該比外面的雨更有分量,落在傅南商的心上卻是沉重的。

傅南商的眼前漸漸朦胧,是雨水順着他的發絲進了他的眼睛裏。

“楚上青……”他輕輕把三個字念出了聲。

楚上青對他來說是什麽呢?

是那個很輕易地,背對着世界,面對他的人。

過去的許多年裏,他一點點明白這個世界上并沒有什麽是他曾經得到過的,直到她出現。

理直氣壯,生機勃勃,成了長在他花園裏的花,又成了他的劍與盔甲。

小小的狼崽,有那麽溫暖的毛,願意借給他取暖。

“心情好了嗎?”

“好了。”傅南商說,“我要睡了,你也早點休息……晚安。”

楚上青卻沒有說晚安。

而是說:“滾出來吧。”

傅南商愣了下。

他左看看右看看,小心打開車門,看見十米外有人撐着傘,穿着白色毛絨的披肩。

黑色的發在夜晚的濕風裏偶爾招搖。

“上去,今晚睡客房。”

傅南商回過神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在了楚上青的身前,手裏撐着傘遮着兩個人。

他回頭看了一眼車:“你怎麽知道我在下面?”

拖鞋濕了,楚上青皺着眉頭轉身往家走:“我出門倒垃圾看見了,心情不好要找人陪着就開口,在我家樓下玩自閉,還淋了雨,你是想明天發燒讓我給你重新做行程?”

“不是。”

傅南商看了一眼楚上青露在外面的小腿:

“我怕打擾你休息。”

“按五十倍算加班費,我躺在ICU也會起來的。”

女人的背影很冷漠。

卻像是一團火焰。

傅南商亦步亦趨,腳步越來越輕。

收了傘走進電梯,他們兩個人之間好像只隔了一個擁抱的距離。

傅南商有些口幹舌燥,他沒話找話:“你剛剛讀的書呢?”

楚上青表情冷漠:“我現寫的。”

用了高考作文55分和優秀畢業論文的全部功力現寫來哄他的。

走出電梯的時候,楚上青的臉微微有些紅。

男人終于忍不住,他上前一步,擡手摸了摸楚上青的頭:“我覺得你腦子挺好的,是長大了的好腦子。”

女人掏門卡的動作頓了下。

她突然很想把這個家夥關在外面,管他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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