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一年(6)
血跡在灰色褲子上看着不是很明顯,但那些來歷不明的白色,張老頭也是個男人,沒理由看不懂。
程水北的臉一下子臊出了紅暈。
重獲新生的第一天,他就丢了這麽大的人。
小程想了半天,決定繼續裝傻。他把換下來的衣服胡亂揉做一團,裝在來的時候提着的塑料袋裏,哼着小曲兒回到了報刊亭。
張老頭的兒子身量和他差不多,程水北穿着審美有些年頭的短袖短褲,也不覺得嫌棄。
旅館趿拉出來的拖鞋不能總穿,程水北琢磨着等掙了錢再換鞋,誰知張老頭還貼心地給新幫工買了雙涼鞋。
程水北過去的時候,張老頭正裝作不在意地壓扁裝涼鞋的盒子:“換雙鞋吧,總穿着拖鞋像什麽樣。”
程水北腳一伸,正合适。
帶着對張老頭送衣送鞋的這份恩情的感謝,程水北幹起來活更起勁兒了。
一整個下午,他把報刊亭裏那些陳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舊報刊書籍一口氣都收拾出來,裝了滿滿兩個大箱子,待人少的時候裝上三輪車拉到回收站賣了十三塊八毛錢。
程水北把十三塊八遞給張老頭的時候,張老頭沒收,又把錢推了回來:“你掙的,該你拿。”
張老頭解釋說不是程水北他可能半年也不收拾一次,這錢是程水北的勞動所得,叫小程心安理得地收着。
程水北鄭重地把這十三塊八和白襯衫碼在一起,然後将自己的小小行李收好塞在了報刊亭的角落裏。
晚上十點半,送走了最後一波打火車站裏湧出來的客人,張老頭顫顫巍巍地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了。
程水北如他所願留在報刊亭裏。
小小的幾平方的報刊亭,收了冰箱、煮茶葉蛋的爐子和外面擺着的貨物,将将夠擺下張老頭的躺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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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程水北已經滿足了。
他把躺椅搬到報刊亭外面,抱着胳膊躺下看星空。
2005年節能減排的口號還沒喊那麽響,2005年的江朔開車上路不會限號,2005年的星星還很亮。
銀河邊上亮亮的一顆叫牽牛星。
小時候程文秋帶着兩個兒子爬到房頂上看星星,總會講牽牛星的故事。
“最亮的那顆是爸爸,後面跟着的兩個小星星是兩個孩子,爸爸帶着孩子去找媽媽。”
爸爸帶着孩子去找媽媽。
程水北聽故事的時候不知道,牽牛織女星分開的時候,只有一顆小星星能留在爸爸身邊。
第二天一大早張老頭背着軍用水壺來的時候,程水北已經把雞蛋和玉米都煮上了。
“張大爺,早!”
程水北穿着原本屬于張老頭兒子的軍綠色短袖,樂颠颠地忙活着。
有了十三塊八,就會有二十三塊八,三十三塊八。
程水北想得很明白。
廢舊報刊幾個月只能賣一次,程水北今天忙活之餘,就得想個別的掙錢的法子。
他把煮好的雞蛋和玉米放到保溫的泡沫箱子裏,這樣就能時不時地把爐子空出來。
程水北找出來張老頭平常熱飯用的小鍋,又拿了張紙箅子寫上“代煮方便面”挂在旁邊,沒多久還真來了生意。
來的是位剛下火車的小夥子,清晨的風冷飕飕,他想吃口熱乎的。程水北就将他選好的方便面在小鍋裏煮好,又按照他的吩咐加了個荷包蛋進去,再倒回桶裏。
這麽來回一倒騰,就掙了五毛錢的忙活費,一個茶葉蛋的錢就出來了。
程水北捧着從張老頭手中分來的五毛錢,比從前掙了五萬塊都要高興。
張老頭看着傻樂的小程,也跟着一起樂:“小北啊,大爺不叫你白忙活,到月底算算這個月多掙的那些,咱爺倆一人一半!”
張老頭執意說生意好是因為小程的加入,因為報刊亭每日收入不定,不好給他算工錢,便索性和程水北打商量,以這個月生意的漲幅作為他工錢的來源。
程水北對2005年的錢財暫時還沒有太大的概念,只想着距離程南九月份開學還有一段時日,不如先這麽算着,笑盈盈地應了。
這一天,程水北靠着煮方便面,掙了四塊錢。
他拿出一塊錢買了一袋洗衣粉,問張老頭借了個盆将襯衫褲子都洗了晾在報刊亭後頭,算是有換洗的衣服了。
程水北本來還以為自己早起能碰見來買雞蛋的程南,可連等了幾天也沒遇見,這才明白五毛錢的茶葉蛋對程南來說也是奢侈品,是一周只能吃一次的奢侈品。
幾天之後,程水北終于見到了來買雞蛋的程南。
程南駕輕路熟地挂在櫃臺邊上和張老頭打招呼,程水北遠遠看見他來,背過身假裝不動聲色地替他撈雞蛋。
“爺,你請幫工了啊!”
程水北那天正好穿着張老頭兒子的衣服,只留個背影,程南一眼沒認出來,只看見小小報刊亭多了個人,以為是張老頭請的幫工。
“可不嘛,你看看是誰?”
張老頭接過程南遞過來的五毛錢,程水北正好撈完雞蛋轉身。
程南認出了他:“是你?!”
小屁孩兒的語氣裏又驚又喜,颠颠兒地湊到程水北面前,看了又看。
程水北一時語塞,什麽也不好說。
倒是程南,連雞蛋也忘了拿了,抓着他的胳膊問個不休:“你在這裏工作嗎,你現在住哪兒啊,脖子和腰上的傷好了嗎?”
程水北不知道該從哪個問題回答起,可沒等他回答,程南又自顧自地說起來了:“我爸說了,你要是傷還疼就得去看醫生,要是好點了可以改天再來我家換藥。”
他一直都知道,爸爸是個熱心的老好人,如今卻是第一次作為一個陌生人,感受到來自程文秋的善意。
“好……好些了,謝謝。”程水北遇上程南,在張老頭面前的那股子機靈勁兒全都沒了,只能木讷地撓着頭。
得知程水北還得忙活一陣子,不能跟他一起回家換藥以後,程南的腦袋都耷拉下來了,最後也只能垂頭喪氣地拿着茶葉蛋和程水北塞給他的兩根火腿腸準備打道回府。
“那你忙完了記得去我家換藥,你去過的,二道胡同那裏。如果忘記了的話,張爺爺知道我家地址,讓他告訴你。”程南繼承了程文秋的熱心腸,再三囑咐怕程水北找不到路,又拉着張老頭嘀咕了一通,這才放心。
程水北心裏又酸又澀,沖着程南離開的背影看了又看。
“好,我忙完了就去。”
程南來了,四舍五入還帶來了程文秋一切都好的消息,對于掙紮過活的程水北來說,實在算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
小程的生活在逐日變好,在他覺得自己已經麻木且适應了2005年的一切的時候,一個人的到來,又把他的虛無幻想砸回了現實。
那是個風和又日麗的清晨,程水北忙過早起人多的一陣子,靠在櫃臺上枕着報志眯眼養神。
一只素白的手扣在程水北昏昏欲睡的腦袋旁邊,修長的指節輕輕敲了敲櫃臺。
程水北登時清醒,以為是有客人來了,掙紮着直起身子,口中含糊不清:“您要點兒什麽?”
那只手收回去的動作頓了頓,留在了櫃臺邊上,扒着玻璃的指節微微用力。
張老頭在櫃臺上面挂滿了報紙和雜志,程水北的視線被阻擋,一時半會兒看不清外面的狀況。
外面是良久的沉默,在程水北耐不住性子要出去看的時候,站在窗外的人終于開口了。
他說:“那天晚上,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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