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一年(15)
程水北第二日到地方的時候,發現張老頭已經開門架好了爐子。
自從有了小程這個幫工,張老頭往日都會多睡一個小時,晚會兒再來報刊亭當撒手掌櫃。
今日如此反常,程水北昨夜聽了故事,心裏不由得發慌。
“張大爺,今天來這麽早啊,要不你回去睡會兒,這兒有我就行!”
程水北搶過他懷裏抱着的雜志,想把他推回去多休息一會兒,但張老頭并沒有要回家的意思,和小程一起忙前忙後,沒事就盯着程水北看,似乎是想說些什麽。一直等程水北忙活的差不多了張老頭才開口:“小北啊,我想回老家看看,委屈你自己忙活幾天,行嗎?”
程水北知道了張老頭的事,立馬拍着胸脯子應下來。
見張老頭臉上還有擔憂,小程笑着讓他寬心:“張大爺你放心,我肯定把報刊亭經營的好好的,程叔一家你也不用擔心,我都照應着呢。回老家就好好休息兩天——對了,您怎麽走啊,要不要我借輛三輪車送你一趟?”
張老頭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坐火車,八點半發車,火車站不遠,我走過去就行。”
張老頭走之前不停地囑咐,晚上鎖好門,早上開門不用太早等等等等。程水北一邊聽一邊從貨架上拿了方便面火腿腸塞進他懷裏:“張大爺你路上吃,記我的賬上。”
張老頭被他的一臉認真逗笑了:“你小子,這還不是我的東西啊!”
程水北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還是執意要他把東西帶上,忙前忙後地把張大爺伺候到出發時分,這才徹底放心。
背着軍用水壺的老頭兒一搖一晃地往車站走去,晨光照在水壺上晃出一抹綠色,也照亮壺身上隐隐約約的紅色“标兵”字樣。
張老頭回望一眼确認程水北沒有跟過來,三兩步拐上了另一條路。
他的确是要去車站,不過不是火車站。
坐火車一個小時就到,價格卻貴上幾倍,張老頭選擇去坐大巴車,路途長達四五小時,車票卻只要十塊錢。
買票,上車,檢票,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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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頭靠在車窗上,摸着自己扁扁的荷包,迎着朝陽無比滿足地睡着了。
颠簸了五小時後,張老頭終于到達家鄉鎮上的汽車站。
同行的人大包小包地拖着走,他的行李就只有綠水壺、空腰包,還有小程執意讓他帶上了兩桶方便面。
八月份的下午一兩點,太陽正是毒的時候,他把腰包頂在頭上遮擋日頭,一搖一晃地往家走。
鎮上離家還有一段距離,坐車得二十分鐘,張老頭選擇走回去。
這段路他接兒子的時候走過。
骨灰壇硌在胸口,張老頭死死地抱住不肯松,是一步一步走回去的。
如今抱着方便面桶的老人再一次踏上這段路途,他走一會兒歇一會兒,快黑了才到村口。
路兩邊的花生綠油油長了一大片,曾幾何時張老頭也有這麽一大片田地,玉米、花生和小麥相繼生長,一年四季都是忙碌的時候。
張老頭繞過街巷,一頭拐進了西邊的田地。
他抱着兩桶方便面往北面的地頭走去,姿勢像個抱□□的戰士。
原本屬于他的那一大片田間豎着兩個不起眼的小土包。
左邊的叫張理想,是他的兒子。
右邊的叫吳蘭花,是他的妻子。
張老頭趟開地裏的已經長到腳踝的花生苗,一屁股坐在兩個土包中間咧着嘴笑。
“兒子,孩他娘,我回來啦!”
張老頭把身上挂的、懷裏抱的、腰間背的一口氣都卸幹淨擺在地上,還高興地哼起了小曲兒。
來之前程水北塞給他的兩桶泡面一路上也沒吃,張老頭把他們一邊一個地擺在小土包跟前,口中念念有詞:“給你們也嘗嘗城裏的味兒。”
張老頭躺倒在莊稼地裏,一手扒着一個小土包,指甲嵌進泥土裏,笑得像花兒一樣:“錢都還上了,咱們一家總算能睡個安穩覺啦!”
夏風吹過,翻滾的花生苗反襯出雲層的白光,皎潔得像一條通往月亮的天路。
張老頭就躺在這條天路的中央。
……
張老頭這一趟足足走了有七八天,好在程水北已經熟悉了進貨賣貨的那一套流程,加上程南半是添亂的幫忙,一切也都還順利。
不順利的是程南的學習。
程水北每每想靜下心來好好教他,把暑假作業鋪平了讓他指哪兒不會,程南就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說:“哪兒都不會,別教了學不會!”
氣的程水北又要伸手打他,每當這時候程南就溜得比猴子還快,不一會兒就沒了人影兒,程水北想打也打不着。
不過這小孩兒跑不遠,一般只在角落裏躲一會兒,看程水北臉色變了就回來嘻嘻哈哈,再不行就把他爸搬出來,把程水北治得死死的。
程南第三次故技重施的時候,程水北索性也不追了,掐着點兒等他回來,心想這回就算他提程文秋也不好使,怎麽樣都要教訓他哥一頓。
結果沒多大會兒,程南就回來了。
——不是自己回來的,是被別人拎着領子送回來的。
此人穿着黑襯衫黑褲子,還戴着頂神神秘秘的黑帽子,程南往外跑的時候沒看路,一頭栽進人家懷裏。
“對不起,對不起!”
程南道完歉就想跑,結果這人并沒有放開他的意思,一把抓住了他的領子。
他戴着帽子,帽檐拉得很低,程南并沒有看清楚他的臉,只聽見這人冷冷地說:“跟我回去找他。”
程南看見程水北就像看見了救兵,這會兒也顧不上什麽會不會挨吵,趕緊躲到他身後貓着,只用一雙眼睛偷瞄。
讓程南沒想到的是,程水北竟然沒和這個兇他的男人吵起來,剛剛對着他還嚣張的氣焰全沒有了,現在就像一個遇到死敵的蔫了吧唧的兔子。
——來人正是章慈安。
“你怎麽來了?”程水北一手護着程南,卻不知道哥哥是怎麽遇上章慈安這尊大神的。
章慈安沒有看他,盯着躲在程水北身後的程南,半天才回話:“你說過的,下次見面打個招呼。”
程水北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上次腦抽不知道怎麽就說了這句話,想勸自己釋然一點,可真的到和上輩子同床共枕、這輩子“一夜沒情”的對象面對面說話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根本釋然不了,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這小青年還把他的話還當真了。
章慈安似乎不打算和他計較這個,繼續盯着程南問:“他跑什麽?”
匆匆忙忙路都不看,要是撞在不講理的人身上,估計得被人家訛不少錢。
程水北不想和他過多糾纏,幹巴巴地解釋:“沒什麽,小孩兒學習不好,被說了兩句鬧脾氣呢,那什麽,謝謝你把程南送來。程南來,說謝謝哥哥、哥哥再見。”
程水北就差把“逐客”兩個字寫在臉上了,程南也配合地“謝謝哥哥、哥哥再見”了,可章慈安居然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左看右看,發現了程南攤在桌子上的暑假作業,竟然屈尊在小板凳上坐下,煞有其事地研究了起來。
程南在程水北身後貓了半天,終于想起來這個說不出來哪裏熟悉的人在哪裏見過了。
“他就是,”程南扯了把程水北的袖子,咽了咽口水激動地喊起來,“他就是報紙上那個高考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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