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馬馬肩(完)◎

送走曾樂之後, 差不多就到了關店的時間。

陳喬一有些困了,也不管那些鬼食客吃沒吃完飯,就将他們統統趕出了食肆, 也懶得等陳丞動手收拾,懶洋洋地打出一個響指, 整間食肆便瞬間幹淨如新。

察覺到陳丞投來的目光, 陳喬一回望過去:“有話就說。”

“沒什麽,”生怕陳喬一生氣,陳丞想了想, 又補充一句,“只是我感覺,你最近好像一直在無條件幫鬼。”

“誰讓我是個好魔女呢。”陳喬一說這話時的表情裏還帶着幾分孩童般的得意, 她說完, 身子就脫了力似的往陳丞的方向倒, 全身重量都毫無保留地壓在他身上。

她大概是真的累乏了, 雙手環上陳丞的脖頸, 小聲嘟囔道:“大狗狗, 帶我回家。”

溫軟的觸感撞上陳丞挺直的背脊, 山茶花香驟然變濃,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順着脊骨神經直竄大腦, 讓陳丞冷不丁顫了下。

陳丞也不問她怎麽不用法力, 他閉了閉眼,舌尖輕抵上颚, 乖順地将魔女穩穩背到背上, 走上回家的路。

因為姿勢的緣故, 他看不見陳喬一的臉, 自然也就不會發現, 魔女将頭枕在他的肩膀處,眉眼間的疲色神奇般地一掃而空,唇角處露出了一抹輕笑。

既然狗狗黏人,那她就給他機會,讓他光明正大地黏着。

她可真是個疼愛狗狗的好主人。

陳喬一這樣想着,又将腦袋往陳丞的頸窩裏埋了埋,當真睡了過去。

第二天。

曾樂慫兮兮地瞄一眼陳喬一身邊高大挺拔的陳丞,壓低聲音問:“那個,陳老板,丞大人他也要和我們一起去嗎?”

倒不是說不可以,只不過光是想象一下兩尊煞神中間夾着一個自己的畫面,他就已經覺得渾身不自在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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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小。

卑微。

無助。

大概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稱呼陳丞,陳喬一沒忍住,直接笑出聲來。

曾樂這樣喊他其實是不無道理的。和陽間地位權利至上相同,陰界講究的則是力量至上。

弱鬼的地位天生要比兇鬼矮上一頭,更遑論陳丞是碾壓兇鬼骨嗟的存在,哪怕陳丞本身并不歸屬于鬼的範疇,也值得弱鬼恭敬稱呼一聲“大人”。

只是落在陳喬一耳朵裏,便覺得好笑極了。

“去呀,怎麽不去,”陳喬一邊說邊笑盈盈地往陳丞身上靠,姿态親昵,她懶洋洋地擡起手,作勢要去勾陳丞的下巴,“誰讓咱們的丞大人是只黏人大狗狗呢。”

在陳喬一身子靠過來時,一直沉默無言的陳丞表情終于有了些微波動。他幾不可見地抿起嘴唇,有了一個向上彎曲的弧度,似乎是因為魔女的靠近而變得心情很好,甚至主動往前低了低頭,好方便陳喬一的動作。

曾樂:“......”

他只是個死前才六歲不到的小鬼啊,為什麽要讓他看到這些。

陳喬一瞧出曾樂的窘迫,喉嚨裏哼笑出一聲,收起戲弄的心思:“行了,走吧。”她還計劃着早點弄完了事,好按時回來開店。

猩紅眸色剛從眼底浮現,就聽見曾樂喊:“等一下!”

陳喬一正準備打響指的動作一停:“?”小鬼事好像還挺多。

“那個,”生怕會引起陳喬一的不悅,曾樂小心翼翼地懇求道,“陳老板,能不能麻煩您到時候給爺爺施個障眼法之類的法術?”

說話間,他下意識地用小小的手掌遮擋住自己身上大大小小因車禍留下來的駭人傷口。

雖說當時出車禍時,曾志國作為旁觀者親眼目睹了一切,但他不想在今天這個時候,還讓這些傷痕勾起曾志國幾年前的不好回憶。

爺爺會擔心的。

他想讓爺爺看到平平安安的自己。

“我當是什麽事呢。”随着魔女話落,一聲響指跟着響起,與此同時,曾樂感覺到有一股溫暖的氣流從下而上席卷全身。

待氣流拂過最後一根發絲後,曾樂發現,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痕居然奇跡般地全部消失了。

他怔怔地回轉過頭,在他的視野裏,幹淨的透明玻璃将他的模樣照了個七七八八——除了傷痕外,就連他臉上的血污和被汽車撞出來的血洞也全都不見了。

如果不是飄在半空中的身體仍舊彰顯着他是鬼的身份的話,他此時的模樣大概和剛放學的小學生沒什麽兩樣。就像是...就像是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人間一樣。

感到欣喜的同時,曾樂心底又泛起一陣酸澀感。

再像人又怎麽樣,早在八年前,他就已經變成鬼了。

曾樂還沒來得及唉聲嘆氣,就感覺自己的後腦勺被輕輕拍了一下。

身後是陳喬一的聲音:“行了,出發吧。”

再睜眼時,他們已經置身于萬和醫院——曾志國生病住院的地方。

醫院擁擠嘈雜,到處彌漫着消毒水的氣味,在普通人看不見的視野裏,空中還飄蕩着好一些鬼。

他們大概是才剛經歷死亡沒多久,有的怔怔望着自己的家人抱着自己的屍體失聲痛哭;有的屍體早已被運走,只是他們還沒有接受自己居然變成了鬼的事實,呆呆地飄在半空中,在陰差到來之前,不知道該何去何從;還有一些鬼目睹了陳喬一他們憑空出現在醫院裏的全過程,對他們的到來感到好奇之外,同時也被魔女和陳丞身上無意識散發出來的威壓吓得不敢靠近。

陳喬一一直不太喜歡醫院的環境,她忽略掉那些新鬼投來的視線,只道:“帶路吧。”聲音恹恹。

曾樂忙應聲稱好,領着兩人往曾志國的病房方向走。

曾家家境殷實,對待老人也毫不含糊,給曾志國安排的是一間單人病房,不同于劉洋先前住的那間,曾志國的病房很是寬敞。

離病房還有一段距離時,就聽見從病房裏傳來的勸說聲。

“爸,您就好好在醫院裏接受治療吧,好端端的回家做什麽呀。”是曾父曾世益的聲音。

随即響起的是一個年邁的聲音,滄桑而略顯虛弱,聽起來飽經了病痛折磨:“我就要回家,我想樂樂了,就算是死在家裏,我也想再在樂樂的房間裏待一會兒!”

是曾志國。

曾樂的表情中顯出一絲迷茫和喜悅:“陳老板,我爺爺他的情況好像變好了,他以前都沒有力氣說這麽長一大段話的。”

陳喬一卻抱臂倚在門框邊上,向病床上的老人投去一個淡漠的視線,沒有回應曾樂的話。

曾樂年齡小,沒有經歷過這些,不代表看過太多生老病死的她不明白,不是曾志國的身體情況突然有了好轉,恰恰相反,這正好是他臨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病房裏的三人看不見使用了隐匿的魔女和陳丞,曾世益還想再勸,他身邊的妻子楊莺卻輕輕碰了碰他的臂彎,溫聲勸道:“要不就順了爸的意思,帶爸回一次家吧。爸在醫院裏住了這麽久,肯定也想樂樂了。”

她又側過頭,刻意壓低聲音,用只有她和曾世益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爸他本來得的就是心髒病,要是咱不讓爸順心的話,保不準他一氣,反而病得更重。今天爸的情況好不容易變好了點,都能這麽流利地說話了,回一趟家應該也沒什麽大問題。”

曾世益臉上劃過一絲猶豫,但轉念一想,妻子說的的确在理,于是拍拍病床上曾志國的手,哄道:“那爸,我先去問一下醫生,有沒有什麽需要注意的,要是醫生也同意的話,我和莺莺就帶您回趟家,好不好?”說罷,他起身出了病房。

沒過多久,曾世益就重新回到了病房,和先前不同的是,他眼睛有些紅腫,眼角也濕潤潤的,像是剛哭過一場。

曾樂不明白其中緣由,他皺起眉,喃喃問:“陳老板,我爸爸他這是...哭過嗎?”

可爺爺的病情有了好轉分明是件好事,這有什麽好哭的?

陳喬一不語,但也将原因猜了個七七八八。

估計是經驗豐富的醫生将實情告訴給了曾世益,同時也讓他們這些做子女的要做好心理準備。

另一邊,曾志國已經回到了病床邊,重新揚起笑臉,盡管笑容看起來有些勉強。他捧起曾志國瘦骨嶙嶙的手,帶着難以發覺的哭腔道:“爸,醫生他們同意了,我們馬上收拾東西,這就帶您回家。”

說是收拾東西,然而除了搶救性藥物以外,曾世益幾乎什麽都沒從醫院裏帶走。

哪怕曾志國的主治醫師用詞再怎麽委婉,他也能聽明白,曾志國回這一趟家,大概就再也沒有機會回來了。

曾世益和楊莺小心翼翼地讓曾志國坐進車後座,顯然,又是費了好大一番力氣。

自從曾樂發生車禍、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之後,曾志國便對這類小汽車産生了心理陰影,別說是坐了,就連平日裏在街上看到,都會像受了刺激的精神病人一樣瘋瘋癫癫地喊:“打死你們這些害了我孫孫的汽車。”

如果不是拿出“爸,坐這個東西回家最快,您難道不想快點回到樂樂的房間嗎”這樣的說辭的話,估計曾志國到現在都還是不肯坐上車。

見曾志國在後座上安安靜靜地坐好了,曾世益和楊莺這才松了口氣,一個坐進駕駛位,一個則坐在曾志國身邊,方便照顧他。

在他們看不見的視野裏,陳喬一和陳丞正坐在汽車車頂上,而曾樂則乖乖坐在曾志國身邊,小腦袋倚在他的肩膀上,像小時候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曾樂沒辦法和楊莺他們交流,只好依賴地摟着爺爺的臂彎,困惑地問陳喬一:“陳老板,為什麽我爸爸他們什麽都沒帶走呀?”

回答他的則是憑空扣在腦袋上的一記暴栗,力道并不重,要說是懲罰的話,更像是一個警告。

随即是從車頂上壓下來的屬于陳喬一的慵懶聲調:“你是《十萬個為什麽》嗎?乖乖閉嘴,等着回家就是了。”

“...噢。”曾樂不敢再問,他抿起唇,将全身重量放在曾志國身上。哪怕現如今沒有實體的他于曾志國而言,比一縷空氣還輕。

曾家距離萬和醫院不遠,只是考慮到曾志國身體和心理上的原因,曾世益開得很慢,半個小時左右才到家。

楊莺先扶着曾志國走進家門:“爸,樂樂的房間我還沒來得及打掃,您要不先在客廳裏坐會兒?”

在曾樂離世的這幾年時間裏,楊莺其實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進去清理打掃,只是近來工作和曾志國的病讓他們夫妻倆忙得焦頭爛額,這才暫時擱置了下來。

曾志國想也不想便拒絕,固執道:“不行,我現在就要去樂樂的房間。”

生怕老人生氣,楊莺忙答應:“好好,那我扶您去,來,走慢點。”

曾樂的房間就在二樓拐角處,哪怕這麽多年無人居住,但裏面的裝潢卻從未變過。曾樂幼兒園時期得過的獎狀一張張整齊排布在牆壁上,除此之外,還有他和家裏人的合照。

小男孩喜歡的玩具有些雜亂地擺放在書桌、床上——楊莺說,這樣能營造出曾樂還在家中時房間裏最真實的狀态,所以她在收拾房間的時候,也從未想過要移動它們。

扶着曾志國在床邊坐好後,楊莺拿出紙巾,擦了擦曾志國額頭上冒出的細汗,語聲輕柔:“那爸,您先在這裏坐會兒,我去把您的藥拿過來。”說罷,她起身離開房間。

等到門被輕輕阖上後,陳喬一才睨曾樂一眼,言簡意赅:“我只給你五分鐘時間。”既是她給曾樂擁有實體的時間,也是阻攔曾世益和楊莺撞見這一切的時間。

曾樂點點頭:“足夠了,謝謝您,陳老板。”

猩紅血色逐漸占據陳喬一的瞳孔,她随意找了個椅子坐下,同時漫不經心地打出一個響指來。

曾志國坐在床邊,用因病痛折磨而消瘦得不成人樣的手顫顫巍巍地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從裏面摸出一個相冊來。

相冊的封面是他和曾樂的合照,那時候曾樂才三歲出頭,剛剛參加完幼兒園的文藝彙演,額心處還點着一枚紅印,臉圓嘟嘟的,很讨人喜愛。

曾志國的手指一寸寸地撫摸過照片上的小男孩,渾濁的眼睛裏含着淚花:“樂樂,樂樂...爺爺對不起你。”如果那天晚上他沒有帶曾樂出去,或者一直将曾樂的手牽在掌心裏,不讓他到處亂跑的話,那麽慘劇或許根本不會發生。

他的樂樂會在所有人的疼愛保護下健康茁壯地長大,八年過去,已經是個快要初中畢業的中學生了,但就是因為他的過錯,讓樂樂的年齡永遠停在了六歲。

悔恨的淚水盈滿了曾志國的眼眶,視野裏小男孩的笑容逐漸變得模糊起來,以至于當耳邊突然響起熟悉而又久遠的小男孩聲音時,曾志國差點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爺爺。”

曾志國猛地擡頭,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小小人影:“樂、樂樂?”

曾樂立馬沖他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甜甜地喊:“爺爺,是我。”

“...這,這不可能,”巨大的震撼和迷惑讓曾志國一時之間陷入了茫然,他怔怔地向曾樂擡起手,又硬生生僵停在半空中,沒有勇氣去觸碰眼前的人影,“我是不是真的快要死了,不然怎麽可能會突然出現幻覺。”

曾樂眼底的心疼一閃而過,但他很快收斂好情緒,用撒嬌的語氣道:“才不是幻覺呢。”

他捧起曾志國的手放到自己的側臉上,彎眼笑起來:“爺爺,真的是我,樂樂。”

在觸碰到曾志國皮膚的一瞬間,就連曾樂自己都陷入了一瞬的迷茫,太久了,像這樣能夠真切觸碰到實物的感覺,他已經太久沒有體會到了。

但曾樂知道,他沒有時間花在感嘆這些事情上,陳喬一給他的時間只有五分鐘。

他連忙切入正題:“爺爺,我是回來看您的。”

孩童肌膚真實的觸感讓曾志國內心大震,他好像沒有做夢,眼前真真切切站着的這個人,就是他的孫子樂樂。

“回來看我的?”曾志國來不及深究其中不合科學常理之處,只想抓住這個機會和他的樂樂多說幾句話,“那樂樂,你之前在什麽地方,你不是已經...”

“嗯,但是我從來沒有離開過爺爺哦,”曾樂笑道,“爺爺,以前您和我講的那些故事其實都是真的,我離開之後才發現,這世間居然真的有鬼魂存在呢。”

“鬼魂?”曾志國瞬間明白了個七七八八。

曾樂點點頭:“對,只是爺爺沒有辦法看見我罷了。”

曾志國聞言皺起眉來,樂樂說他沒辦法看見他,可是他的樂樂此時分明就完完整整地站在他的面前。

曾樂:“這是我拜托一個好心大姐姐幫了忙,爺爺才能夠看到我的。”

老人連連應了兩聲,又瞪眼哆嗦着手将曾樂從眼睛摸到手掌,上下打量了他好幾遍:“對不起樂樂,爺爺當年沒有保護好你,不然你也不會那麽小就...都是爺爺不好。”

“爺爺,您可千萬別這樣說,”曾樂伏趴在老人的雙膝上,繼續将臉枕在曾志國的手掌心裏,“我出意外和爺爺沒有關系,再說了,我現在過得好好的呢。”

“雖然不能和其他小朋友一樣去學校上學,但是變成鬼的世界也很精彩哦,”曾樂語調輕松,“我交到了好幾個鬼朋友,他們會和我一起玩,而且呀,我每天都會去好心大姐姐的店裏吃飯,她做菜做得特別好吃,也很厲害,如果沒有她的話,我也不可能讓爺爺您看見我。”

“爺爺您放心,那個大姐姐很照顧我的,這次我來見您,那位大姐姐不放心,都跟着我一起來了呢。”曾樂說罷,扭頭看向陳喬一的方向。

正坐在椅子上看戲的某位魔女:“?”

好端端的,把她扯進來做什麽,當初和小鬼做交易時,可沒有包含友情出演這一項。

由于陳喬一在施法的時候只将曾樂和曾志國囊括了進去,所以曾志國的視野裏并沒有陳喬一的存在。

聽見曾樂這麽說,曾志國又驚訝又好奇地在房間裏張望起來:“樂樂,爺爺怎麽沒有看見你口中的那位大姐姐呀?”

曾樂連忙沖陳喬一做口型:“陳老板,求求您。”

陳喬一:“......”

她和曾樂僵持半天,最後輕啧了聲,還是走到曾樂身後,摸上他的腦袋,主動在曾志國面前顯出身形:“您好。”

魔女刻意收斂了自身的威壓,單片金框眼鏡架于鼻梁之上,唇角勾起恰到好處的微笑,看起來斯斯文文,倒的确有點鄰家大姐姐的味道。

死了好幾年的孫子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這件事,已經完全打破了曾志國對常理的認知,以至于當眼前憑空又顯出一個人影時,曾志國已經不覺得太過驚訝了。

他很快反應過來,第一時間伸手去拿身邊的拐杖,居然是想起身向陳喬一鞠躬致謝:“感謝您照顧樂樂,他要是哪裏給您添麻煩了,老頭子我先向您賠個不是。”

的确添了不少麻煩。

但曾樂暗暗伸手拽了拽陳喬一的衣袖,暗示意味十足。

于是陳喬一輕笑了下,道:“沒有,樂樂他很乖,我會照顧好他的,您老盡管放心好了。”在她說話期間,陳丞順帶搭了把手,在曾志國拿到拐杖之前,将老人扶回到床上坐好。

曾志國先是愣了下,顯然是沒想明白陳喬一明明還站在原地未動,他手上的力道又是從何而來。

是什麽法術嗎?

他壓下心頭疑惑,慈祥地看向曾樂,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這下子就算是死,我也能夠死得瞑目了。”

“爺爺,您快別這麽說,”曾樂連忙伸出小手,想去捂住曾志國的嘴,不讓他說這些晦氣話,“您還能活好久好久呢。”

曾志國卻只是沉默地看着曾樂,含着熱淚的渾濁雙眼裏蘊着諸多不舍和慈愛。過了片刻,老人忽然笑了下,輕聲問:“乖樂樂,想不想再騎一次馬馬肩?”

這是以前曾樂最喜歡和曾志國一起做的游戲之一。

小時候的曾樂最會撒嬌,走上幾步路就奶聲奶氣地喊累,這時候曾志國就會将曾樂放到自己肩上,穩穩扶着他的雙腿,好讓曾樂能舒舒服服地騎在自己的脖子上。

聽見曾志國這麽問,曾樂有些猶豫地瞄了陳喬一一眼,無聲地做着口型:“...陳老板?”

雖說曾志國能夠看見他了,但他能感覺到,他依舊沒有重量。

陳喬一看穿曾樂的心思,只道:“去吧。”而後悄無聲息地隐去身形,将兩人共處的時間重新歸還給這對爺孫。

曾樂放下心來,三下兩下爬上床,小心翼翼地騎上曾志國的肩膀。坐穩以後,他還不放心地偏頭問:“爺爺,重不重呀?”

“不重不重,爺爺受得住。”曾志國和藹笑起來,稍微調整了下曾樂的姿勢,好讓曾樂能坐得更加舒坦。

曾樂俯身摟住曾志國的肩膀,餘光瞥見相冊上的照片,“哎呀”一聲:“爺爺,您居然還保存着這些照片。”

這本相冊是專門為曾樂準備的,記錄了他從剛出生到不到六歲這一段時間的所有回憶,八年過去,卻依舊被保存得很好,像新的一樣。

曾志國:“當然,不然爺爺想樂樂了的時候,該怎麽辦?”他說着,翻開相冊的第一頁。

第一張是曾樂剛從醫院被接回家時,曾志國愛不釋手地抱着他,笑得合不攏嘴的相片:“聽醫生說,你剛出生就有七斤,活生生一大胖小子,又跟了你媽的長相,好看。那時候我還跟你奶奶說呢,一定要讓你健健康康地長大,肯定能長成一個帥小夥兒。”

下一張是小曾樂一歲生日時,撒開爸爸媽媽的手,在平地上跑得極歡的畫面:“我還記得拍這張照片時,樂樂你前前後後摔了好幾跤,結果哭也不哭,拍拍屁股就自己站起來了。”

第三張是曾樂兩歲生日時,第一次吃到生日蛋糕,結果就将自己吃成了個大花貓。緊接着是第四張、第五張...

有關于生日紀念的照片在曾樂五歲時戛然而止,生怕翻到下一張不屬于紀念的照片時,又會勾起曾志國不好的回憶,曾樂忙摟住曾志國的脖子,指向第五張照片:“爺爺,您還記得這張嗎,那天天氣好好,您問我要不要再坐一次馬馬肩,還說等我再長大點,您就背不動我啦。”

照片裏,曾樂騎在曾志國的肩膀上,乖巧親昵地摟着曾志國的脖子,和兩人現在的姿勢一模一樣,笑顏如花。

然而曾樂等了好久好久都沒等到曾志國的回應,曾志國的手指還松松捏着下一張照片的邊緣,遲遲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曾樂終于發現了不對勁,笑容頓時僵在臉上,他哆嗦着嘴唇,試探性地喊了兩聲:“...爺爺,爺爺?”

但曾志國依舊沒有回答,安靜地仿佛睡着了一樣。

曾樂:“......”

他沉默不語地從曾志國的肩上爬下來,然後走到曾志國面前,看見老人阖着的雙眼和嘴角微微揚起的弧度,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今天也是他的生日。

曾樂最終沒能忍住,捂住雙眼,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撕心裂肺,是陳喬一從未聽過的悲切哀嚎。

見狀,陳喬一眉眼壓下,臉上罕見地流露出一絲困惑來,她走到曾樂面前俯下身,視線同曾樂平視,平靜地問:“為什麽還會哭?”

她明明都已經幫曾樂實現願望了。

“因為爺爺是最疼我,對于我來說最...最重要的一個人,可是爺爺現在走了,”曾樂抽噎着,說起話來也斷斷續續的,“哪怕他以前看不見我,可是只要我一回到家裏,我就能夠看到他的臉,聽見他的聲音,但是...但是以後我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就算今後我再回到這個房間裏,也不會再看到爺爺了。”

“陳老板,如果有一個對您來說很重要的人永遠離開了的話,或許您就會明白了。”

很重要的人?

陳喬一活得久,生命裏見過的、遇到過的人無數,但誰對于她來說,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她抿起唇,眼神輕描淡寫地從身邊沉默寡言的陳丞身上劃過,嘗試換位思考了一下。

如果有一天她從食肆回到家,發現陳丞永遠不見了的話,她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陳喬一眯起眼,無聲地啧了下。

大狗狗悶是悶了點,但總歸是條極乖又黏人的狗狗。

他會為她舔舐傷口,會為了讓魔女陪陪他而去打一天苦工、最終淋成一條狼狽頹喪的落湯狗,會因為別人對她的冒犯而動氣,會一直陪着她。

陳喬一以前從來不相信別人的陪伴,畢竟表面上再親近她的人類,背地裏想的卻都是怎麽樣才能剜掉她的血肉。

可直覺告訴她,陳丞不一樣。陳丞告訴她,他會永遠忠實于她,也只有陳丞告訴她,她可以就做她自己。

如果陳丞永遠不見了?嘉

陳喬一斂起眼尾,半晌後,她慢悠悠地勾起唇角,喉嚨裏發出一聲輕蔑的低笑。姿态倨傲又高高在上,仿佛光是有人産生這樣的想法,就是極其愚蠢的一件事情。

“永遠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的。”陳喬一盯着陳丞藍綠色的眼,幾近無聲道,笑容肆意而又張揚。

無所不能的魔女會将所有苗頭扼殺在搖籃裏,她會讓她的狗永遠陪伴着她。

這是陳喬一第一次在心底宣告對陳丞的主權,不容他人侵犯觊觎,哪怕是陳丞本人也不行。

明确這一點後,陳喬一滿意地收回視線,伸手拍了拍曾樂的腦袋,道:“好了,要哭也別在這裏哭,我們該走了。”時間就要到了。

在離開之前,陳喬一偏轉過頭,多看了曾志國一眼。

今天是個好天氣,初春,日頭晴朗,溫暖和煦的日光從窗外照進來,傾灑在瘦削佝偻的老人身上。老人坐在床邊,手裏捧着孫兒的照片,雙眼阖着,嘴角勾着心滿意足的微笑,永遠離開了人世。

陳喬一抿了抿唇,像是在思考着什麽。

過了片刻,她無聲地打出一個響指,仿佛不願驚動沉睡的老人,安安靜靜地為他在胸前獻上了一束盛放着的白菊花。

◎最新評論:

【我昨天睡太早了 沒有看 剛看到大大請假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大大抱抱 等你回來哦 不許一個人偷偷哭鼻子哦 摸摸】

【會等你的大大!!大大加油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大大加油,我會一直等着你的】

【大大加油啊,別忘了照顧好自己,身體重要】

【大大加油,我會一直等你的】

【好好哭】

【好好看啊!】

【好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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