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陌上少年游(一)

鮮衣怒馬的少年,腰間衣下系了一柄彎刀。朝陽照着他的杏色衣袖,一雙鳳眸很清很亮。少年歷世未久,江湖風煙入眼未入心,眼底依然不染纖塵。

樓頭拍遍,杏花滿袖?

江湖一夢遙,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江湖波詭幾人能全身而退,由來葬的便是這樣的少年。

陸酒冷就笑了,“我想怎樣?”

說話之間,他覺得喉頭一陣艱澀的疼痛。他面上所中之毒影響了聲帶,聲音有幾分喑啞,全不似平日朗朗音色,此刻聽起來反而平添了幾分威嚴。

他周身狼狽,臉上的笑容卻更甚。只是此刻他臉腫如豬頭,就算笑起來,落在蘇慕華眼裏,也是一片黑紫之色,實在和哭沒什麽差別。

陸酒冷見少年眼底轉過幾分戒備,頓了頓又輕飄飄地問,“你說是你救了我,怎麽救的?”

“我...”蘇慕華張了張嘴,“我今天早晨在瀑布下的水潭飲馬,然後發現了你自瀑布之上掉下來,于是...我就把你給救了起來。”

只是瀑布水流過于湍急,他只見灰色衣袂一閃,只是旋身一撥,并未來得及将這人提出水面。

但若沒有他的那一次出手,這人便被瀑布沖到萬丈深淵下面去了。何況他并未放任這人被水流沖走,而是上馬一路跟着。雖然這行俠仗義的實在有點虎頭蛇尾,但勉強也算是他救了這人。

陸酒冷淡淡地問,“哦?救起來了...便算了?”

“我...”蘇慕華雖不是第一次行走江湖,也不是第一次救人。江湖險惡,有時看似孤苦無依的人就是挖了坑讓你跳進去,好騙錢財。蘇慕華雖然不是什麽惡人,但也不是什麽任人魚肉的大善人。對于這樣敢把算盤撥到他頭上的人,蘇慕華從來都是二話不說,直接拔刀。

“我什麽我,我身中劇毒,沒有馬匹,沒有銀子。現在已經是十月霜降的時候,你把我丢在這凍死人的河水中,一走了之。若我就這麽死了,受的苦楚要比被瀑布沖進深淵直接死了要多得多。蘇少俠平日便是這麽行俠仗義的,還要人感激你?”

蘇慕華聲音很平靜,“你想怎麽樣?”

陸酒冷想了想道,“至少該帶我進城,讓我吃頓飽飯,為我找個大夫,然後讓我睡上一個好覺。”他一樁一件的慢慢說着,仿佛他所說的要求,其實一點都不過分。他最後道,“勉強就這樣吧。”

蘇慕華手緩緩按在腰間的刀上,正含笑着注視他,“閣下都說好了,可別漏了什麽,一點都不必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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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亮的刀花炸開在烈陽下,少年淡色的唇輕輕抿着,雖然是蘇慕華主動拔刀,但陸酒冷一接招便知道這人刀下留了三分情面。他袖風一揚,一縷狹長的利器帶着凝了勁氣的水珠漫了天地,不亞于刀兵的光芒和殺氣。

陸酒冷其實四肢百骸無一不痛,人生總有潦倒之時,但只要還能負氣出手,便不算太糟糕。

蘇慕華緩緩一笑,贊了聲,“好。”

一個時辰後,白馬自密林中穿出,馬背上騎了兩個人。

陸酒冷坐在蘇慕華身後,手握着馬鞍。少年烏黑的長發為發帶豎起,垂落在身後,“你的刀可兇得很,就是下手不怎麽狠。”

蘇慕華握着缰繩,冷聲道,“我刀若狠點,早在你喉嚨上開了個窟窿啦,你這會還想騎我的馬?我說醜八怪,你的那是什麽兵刃,似鞭,又似軟劍。”

陸酒冷伸手去扶他的肩,讓他偏過頭來,“我可不叫醜八怪,你聽清楚了...我姓陸,神州陸沉的陸,單名一個絕字,讓人絕望的絕。”

蘇慕華一緊馬缰,白馬一揚蹄,陸酒冷身形不穩幾乎跌下馬去。“你手敢碰到我,就讓踏月把你丢下去。”

“你是女人麽,這麽怕被人碰?這馬叫踏月?”陸酒冷索性大大咧咧地伸手攬了他的腰,湊過腫得像豬頭一般的臉去。

蘇慕華見眼前一張青紫胖臉,唬了一跳,嫌棄道,“你這樣子怎麽進城?”

陸酒冷也有些苦惱道,“我有什麽辦法,臉這樣連人皮面具都戴不了,想小爺我玉樹臨風的時候...”

說話之間,馬匹穿出樹林,正是田野陌上,麥熟時節,一片金黃。

戴了青花包頭的村女們見白馬少年,轉過來的笑靥在目光落在陸酒冷臉上時轉為錯愕。

陸酒冷想起不過昨日,他打馬而過,那些女人們...有幾分憤然,世人愛表象,但差別用不用這麽明顯?

三分月色,二分揚州,揚州的藏月樓正對一輪圓月。

藏月樓的大小姐楚輕披了一件藕荷色的煙羅紗衣于燈下整理着藥材。新采的首烏略帶赤色,翻曬未足,還帶着潮氣。這一月天陰時雨,只有這兩日還有些日頭,若不能及時翻曬,這首烏只能拿到火上去烤了,于這味珍藥卻是可惜了。

“小姐,有客來訪。”門上為人敲擊了幾下,傳來丫鬟的聲音。

楚輕放了手中的藥材,她經年守着這座藏月樓,紅塵寂寞,無親無友,只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書歡相伴。

她這樣的人,又有何人會深夜來訪?

“哦?何人?”

“是蘇慕華蘇公子。”

楚輕撥亮了燭火,“請蘇公子進來。”

她與蘇慕華相識于運河之上,那一夜她輾轉難眠,見月色正好,便攜了琴泛舟而下。方彈了半闕,遙遙有人吹笛相伴。

楚輕是什麽人,她孤僻已慣,豈容他人相合。當下拔高了琴音,笛音若要再糾纏,非得奏出開金裂石之音不可。只是楚輕琴音陡升,也覺指下琴弦微顫。

她心中戾氣,倒覺得如此煮鶴焚琴也頗為暢快。

“姑娘不喜人相伴,我不再吹奏便是,何必毀了這一張琴。”

笛聲停駐,遙遙傳來一聲嘆息,那人手中轉着一管笛,立于一艘尋常烏篷船首。風燈照着他朗朗英姿,原來不過青蔥少年。

楚輕見他如此年輕,不免有幾分汗顏,倒覺得自己是個無理取鬧的人。

那人又是一嘆,“姑娘,瑤琴何辜,在下鬥膽請姑娘放過。”

楚輕揚了眉,“你是何人,也敢來管我?”

“我不過也是個欲将心事付瑤琴的人。”那人聲音淡淡,隐隐還有笑意。

楚輕臉上帶上幾分嘲笑,“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你才多大,又知道什麽心事。”

“那姑娘便當我是附庸風雅好了。”蘇慕華仍是笑着,目光溫潤,“星月正好,我備了薄酒,姑娘可願移步共飲?”

二人由此結識,漸漸也有幾分姐弟之情。

“楚姐”,蘇慕華為丫鬟領進屋,就看見楚輕坐在燭畔,眼底依稀有幾分暖意。蘇慕華便笑着道,“渴死我了,向楚姐讨杯好茶。”

楚輕自桌上推了茶壺過去,“半壺冷茶,愛喝不喝。”

少年似走了很久的路,半邊衣袍沾染了塵土,舉止之間卻是灑脫飛揚。

楚輕打量了他幾眼,“又闖禍啦,這一身髒。”

蘇慕華接了茶壺自己倒了一杯,那茶雖非滾熱,但尚有餘溫,并非楚輕所說的冷茶。“上好的茉莉香片,果然楚姐這就是有好茶。沒事,就和個不講理的人打了一架。”

打架的罪魁禍首跟在蘇慕華身後進了屋,戴了一頂鬥笠,帽檐垂着黑紗,遮了本來面目。

蘇慕華朝着他比劃了一下,道,“這位陸絕陸公子是我路上碰到的,我甩不脫他,便只好當回俠士了。他被毒蛇咬了,楚姐便幫我看看他的傷吧。”

楚輕讓陸酒冷脫了鬥笠,掌了燈去看他的傷,“這位陸公子為奇花蛇所傷,奇花蛇劇毒更甚七步蛇,只産于尋歡山莊的後山懸崖之上。幸而這位公子當即服下了奇花蛇的蛇膽,遏制了毒性的蔓延。”

蘇慕華點頭道,“我正是在那附近撿到這人的,楚姐既然識得此毒,可有解法?”

楚輕道,“我自然能解此毒,只是要以棱針于眉心刺血洩盡餘毒,不過陸公子的眉心處只怕從此後要留下些傷痕了。”

蘇慕華道,“男人留些傷疤怕什麽,只要不死就行了。”

陸酒冷也道,“姑娘只管出手吧。”

楚輕笑道,“蘇公子,你若想要我出手救人,得依我一個條件。”

蘇慕華道,“楚姐,我與這人非親非故,相看兩厭...”他看了看陸酒冷那張豬頭臉,頓了頓,“好吧,如果不太麻煩,我便答應了你。”

“我的條件簡單得很,當日你我相識之際,便聽你吹了笛子。現在只要你到門外那棵梅樹下吹笛子給我聽,一首不許重複,半個音不許錯,片刻不許停,直到我為這位陸公子療好傷。”

蘇慕華苦了臉,也不多說什麽,走出門去。笛聲自窗外傳來,如夜風一般輕柔入室。

楚輕在陸酒冷面前彎下腰去,“暗堂七支令主楚輕見過絕公子。”

陸酒冷坐于椅中看着她,沒有說話。

“好叫絕公子知道,今日莊主已經傳令各部,絕公子與尋歡山莊再無瓜葛。若有擒獲絕公子者,可升任殺部之主,得莊主親傳武功。”

陸酒冷神色不變,倒了杯茶飲下,“楚輕,你若有心殺我,可以等到為我下針之時。”

楚輕于燈下莞爾一笑道,“楚輕十年間倫常皆棄,深恩負盡...卻也不敢忘當日絕公子從那老賊手中救了我和書歡母女。”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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