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恩怨幾何(一)
一張案幾隔開兩張椅子,南北西東便分出主客之尊。
蘇慕華輕搖折扇,不動聲色地看了楚輕一眼,唇角微彎便算是打過了招呼。
楚相思請人相談,不好太過冷漠,當下對着湖光山色道,“這瘦西湖的景致比杭州之景更見秀致,蘇少主倒是個雅人。”
蘇慕華輕舒衣袖,笑道,“在下自幼便仰慕這江南美景,正如詞中所言,誰知江南無醉意,笑看春風十裏香。揚州說來仍屬江北,那蘇杭又是何等盛景,讓某心不勝向往。更有聞江南四時盛景,所謂煙花三月下揚州,揚州于煙花三月方為最佳,可嘆此時已是秋暮。在下常想,若有一日江北相連江南,得此等美景日日相伴,方是不枉此生!”
畫舫破浪,水面風來吹得少年衣袍獵獵。蘇慕華說着江南美景,話語之中卻毫不掩飾铮然劍鳴的狂傲之意。楚相思眉宇一鎖,目光中冷意轉瞬而逝。江北相連江南,春風得意進寶樓好大的野心......
說話間,畫舫越過亭臺樓榭,這瘦西湖名聲在外,沿湖景致佳處為富商建起座座宅邸,一色白牆青瓦,船行進間正見一堵照壁外墨跡淋漓的試劍河山四個字。
“蘇少主,江南雖是風清水暖,但也未必沒有刀光劍影。”
蘇慕華指了指岸上,輕笑道,“擁高床軟枕,卻好葉公之龍...楚左使說的是如此這般的刀光劍影?”
楚相思容色一怒,“尋歡山莊是誠心與貴樓做這筆生意,蘇少主若無誠意...”
蘇慕華打斷他道,“楚左使,方才在下已經開出了條件了,願日日相伴江南美景,怎不見誠意?”
“江南是我尋歡山莊基業所在,又豈能拱手讓人?蘇少主是欺人太甚。”
蘇慕華哦了一聲,目中帶上疑惑道,“貴莊基業不是在閩地麽?我又未曾向貴莊讨要福州、泉州,何來此說?”
他此語就有幾分明知故問了,尋歡山莊雖在閩地,但蘇杭的魚米錢糧才是尋歡山莊富可敵國的根本。
楚相思手按于桌上,手上青筋浮現。蘇慕華手輕撫刀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言語挑釁,早已存了心不惜一戰。蘇慕華在江湖中并無多少戰績,雖有天下第一樓少主之名,但更多是前人餘蔭。
楚相思卻成名有廿餘載,他未入尋歡山莊之前,相思手便已名動江湖。當日陸酒冷借了地利之便才拖了住了他與莫清乾的聯手,真要較起武功來也不過是伯仲之間。蘇慕華奉命來此,看一場熱鬧很好,借機與楚相思一戰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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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進之間,斜陽漸漸斂盡餘晖,水面波光映入船艙。
楚相思緩緩松開手,“此戰并不公平。”
蘇慕華唇畔含笑,手中折扇輕搖,“我與楚左使一對一相搏,如何不公平?”
“這一戰于少主有益,少主可借此戰東風立自己威名。就算我勝了你,也不過落了個以大欺小。尋歡山莊提出交易,交易不成便下手傷人,這名聲可不好。此其一。其二,楚某想不出非得向少主拔劍的理由,若我心中不願,與少主交手便先失了戰意,又能有多少勝算。”
蘇慕華笑着看他,沉吟道,“看起來楚左使似乎也并不願意與春風得意進寶樓做這樁交易。”
“哦?”楚相思笑了起來,他笑起來也帶着幾分陰寒之意,“蘇少主何出此言?”
蘇慕華含笑注視着他,于暮色中長身而起,步出艙門,倚門回望,“能使出無盡相思的人不該是不惜情之人,可惜今日無緣領教。”
陸酒冷見他欲離去,雖然并未探聽出什麽消息,但也只得跟上。
蘇慕華于門邊笑道,“楚左使,在下告辭,這個時辰回去,剛好可以吃上得月樓的灌湯包。哦,我忘了拿折扇了。”
他的目光落在陸酒冷身上,陸酒冷作為他的随同,只得回頭進屋為他取折扇。
蘇慕華繼續道,“尋歡山莊高手如雲,除了楚左使外,我還曾見一人使非劍非鞭兵器,色作青銅...”
楚相思猛然擡頭,“此人現在何處?”
蘇慕華目光落在陸酒冷身上,“近在眼前...”
楚相思未待他說完,便已出手。他的兵器便是那一雙手,蘇慕華見他低喝一聲,一雙肉掌翻作淡金之色,伸手一拂便帶起凜冽勁風。陸酒冷耳鼻間聞到撲面而來帶着檀香的氣息,知道楚相思這雙掌凝了纏綿入骨的毒,不敢托大,忙屏了息。手探入懷中取了那柄絕別離。
楚相思的無盡相思掌力施展,只見點點金光翻舞,如烈焰乍現,若落花紛舞。陸酒冷手中絕別離貼身纏繞,吞吐之間若蛇信一般。蘇慕華只見眼前黑影矯健,青影利落。陸酒冷的招式并不繁雜,仿佛風中的一點燭火,已為楚相思的掌風所淹沒。但倏起青光如枯筆飛白,影淡若游絲,勢飛舉靈動,意未絕而收。
陸酒冷年紀輕輕手下已有如此功力,只怕在尋歡山莊中地位不低。尋歡山莊右使之位空缺已久,一使三壇中何時又多了如此一位年輕高手?
蘇慕華雖然聽過殺部獄鬼之名,但絕別離在江湖中極少出手,縱然樓中消息也算靈通,但對其人的記錄仍是不詳。
蘇慕華手按于刀,唇畔帶了快意的笑容,他似在外圍信步而走,所站的位置正封了陸酒冷的出路。
陸酒冷纏鬥未脫,楚相思突然伸手去握那柄絕別離,掌風一掼向着船板擊落。
轟然一聲巨響,偌大畫舫從中折斷。
蘇慕華未待船斷,便白色衣袂飄舉,足踏堤岸垂柳潇灑而去,他身在空中朗聲長笑道,“在下向來不插手別人家務事,先行告退。”
湖面開闊,斷了的船板濺起高逾數人的水花。
“絕公子,既然碰上了,還是跟在下回去陸莊主面前認個錯吧。”
楚相思提了楚輕在身邊,二人足踏一塊浮板。
陸酒冷見蘇慕華離去,雖然未必是楚相思的敵手,但全身而退應也不難,回頭笑道,“哦?跟你回去?楚左使不想直接殺了我?”他話音方落,突然變色,“天羅地網?
陸酒冷目光一瞥,只見那斷作兩半的船發出一陣讓人齒冷的聲音,船腹之間現出沉黯的網,網上數顆雷震子在水面載浮載沉。船上風帆将他籠罩在其中,兜頭潑下一片寒光。
月色微蒙,風聲獵獵,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金鐵森冷。
俨然一張天羅地網!
陸酒冷知道莊中這一張天羅地網,甚至建造之時還去看了幾眼。
這張網融合了機關、火藥和暗器。若地網的雷霆子全數炸開,網中之人為氣浪掀上半空,當頭而落的刀網便避無可避。
楚相思道,“我原想用這張網逮蘇少主,沒想那小子鬼得很,未等船斷便已脫身。你要慶幸,我為了抓住那個蘇少主,刀網只裝了迷藥,并非見血封喉的毒藥。”
天羅地網地網方現,天地未合,正是逃走的好時機,但楚相思又怎會給他這個機會?
楚相思掌中金芒大盛,掌驚風雷,襲向陸酒冷。
剎那之間,一道紅色的影子迎上他的掌風,又如紙鸾一般撞上地網。
陸酒冷聽到女子焦急的呼喚,“絕公子,快走。”
火光乍起,響雷如鼓。
白色的身影在冷月下停下足來,耳畔傳來雷鳴般炸響的聲音。蘇慕華循聲望去,聲音傳來的方向正是他方才離開的那處水面。
楚相思将懷中的女子放在堤岸上,女子紅色的衣裙上洇濕了大片,唇角已染了紅,臉色蒼白如一朵行将凋零的木槿花。
淡金色的面具在冷月下泛着微冷的光,男子站在她身前,“你為他死,值得麽?”
女子的聲音很輕,仿佛帶着無盡的倦意,“不止是為他,我早已厭倦了身上的這一腔血,楚相思,今日我以這腔血還你,從此碧落黃泉再無瓜葛。”
男子袖手而立,目光黑得如全無波瀾的古井。
冷月照着江堤,蘇慕華一把抓住黑色的身影,“陸絕,出了什麽事?”
陸酒冷擡頭看着眼前的少年。
蘇慕華心底一顫,幾乎握不住他,這個人看着他的目光冷到刻骨。“楚輕...”
蘇慕華拉着他往回走,“走,我們去看看。”
女子在月下展開笑靥,“絕公子。”
陸酒冷越過楚相思,将女子抱入懷中。楚輕倚在他懷裏,“若我再年輕十歲,或者你再老個十歲,我絕不放過你。”
陸酒冷挺了挺胸膛,“為什麽要老十歲,我現在不好麽?”
楚輕伏在他寬闊的肩頭,臉上露出一縷薄紅,“不是你不好,是我老啦,不好看了。”
陸酒冷笑着去親她的額頭,“誰說的,你比我見過的那些女人們好看多了,等你好起來,我就娶你。”
蘇慕華立于女子身旁,“對不起,若不是我...”
楚輕笑着搖頭,“蘇公子,不怨你,殺局早已伏下,就算你不揭破絕公子,楚相思也是會發動天羅地網的。”
蘇慕華露出一個笑容,這女子通透聰慧,偏又有一顆溫柔善良的心,“若陸絕不要你,才是瞎了眼呢。”
楚輕笑着閉了閉眼,“你們都是好人,楚輕此生認識你們也算不枉了。”她握了握陸酒冷的手,輕聲道,“拼将一生休,只願君此生平安喜樂。”
楚相思身體一震,擡首去看月華。
曾幾何時,也有人這麽和他說過,拼将一生休,盡君一日歡。那一夜月華溫柔,相思可入骨。
月明松崗,墳前火星已經熄,幾縷紙灰散于風中。陸酒冷站了起來,見白衣少年正倚在樹下橫笛而吹。
蘇慕華看着他,“陸絕。”
陸酒冷道,“楚相思呢?”
“他走了,他說楚輕不想見他,也不會想他為她燒紙的。”
陸酒冷點點頭,“那你呢?”
“我?”
陸酒冷道,“怎麽,怕回去睡不着了?”
蘇慕華一笑道,“我雖心傷楚輕之死,我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但若說因此而睡不着...倒也不必如此矯情。”他只是放不下,至少他在,楚相思也不敢輕易對陸酒冷出手。
陸酒冷攬過他的肩,少年的肩雖不算寬厚,但習武之人總不會是弱不勝衣,“想什麽呢,不管你睡不睡得着,今夜都陪我去喝酒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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