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彈丸之國
永靖八年的初夏,五月方過,天氣便懊熱難當。烈日照在沙粒上帶着滾燙的煙氣,放眼山野間的綠意也如拉秧的茄子,沒長開便被日頭照得早熟了,蔫黃得似萎靡了一般。
錦衣的少年手持馬鞭,一鞭打裂了車上馱着的一方布袋。裂口處汩汩流出黑黃的糠屑來,流了片刻終于落出點發黑的米粒來,這一麻袋糠倒比米多。
少年手中鞭勢過猛,他頭上的明珠冠都微微顫動。“這是什麽?”
運糧官硬着頭皮回道,“禀殿下,這是軍糧。”
蕭王朱應襲道,“放屁,朝廷軍糧都有一定之規,不說稻谷,就是粟米,本朝每名軍士二斛粟米的配額是再不能少的了,粟米也該是黃、白、青三色為宜,這發黑的是什麽?”
“說,是不是你貪了這些米糧?”他手中馬鞭揚起,又是一鞭抽下。運糧官硬生生挨了他一鞭,卻咬緊牙關,一個字不說。
朱應襲冷笑道,“你的骨頭倒硬,可惜本王我不吃這套。你就算是個珠蚌,本王也要抽到你開口為止。”
“應襲,別胡鬧。”揚起的長鞭為一只戴着黑色護腕的手掌握住。
朱應襲看去,眼前此人含笑而立,眼底笑意卻含着幾分不怒而威的逼人之意,正是六皇兄燕王朱永寧。朱永寧身旁立着一名灰袍的武将,正是望北城的守備鐘拓達。此人雖為武将,卻有敦厚溫潤之感。
朱應襲道,“皇兄你們來得正好,你看看這軍糧。”
朱永寧自米袋中握了一把,淡淡地盯着自指尖流下的米糠,“我都知道了。”
朱應襲不滿意于他的冷漠,“皇兄,鐘将軍,此人要如何處置?”
“應襲”,朱永寧張開手,看着褐黃的米糠自掌心散落,含笑的眼仿佛看落花一般。“這不關他的事,軍糧由兵部調撥,由戶部稽核,這裏面能一手遮天的人也就那麽幾個,他一個運糧官又能如何?”
運糧官單膝跪地,向着鐘拓達抱拳道,“下官有辱使命,請将軍降罪。”
鐘拓達扶他而起,看這漢子唇上的一圈燎泡,握着他的肩頭,搖頭嘆了口氣。
朱永寧轉身向他長躬道,“鐘将軍,是我連累了望北城的諸位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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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拓達退後一步,避開他的大禮,“王爺,鐘某守這望北城已逾十餘載,我只知戰場,不識其他,恕鐘某不能為王爺分憂。”
朱永寧道,“鐘将軍放心,我如今潛龍在淵,也不必水中望月去想那些龍飛九天之事。至于人心之欲,我也不願說些不想不争的虛話,欺騙将軍,只是一切到時再說。如今我只想怎麽與将軍共守此城,贏下這場刀兵。”
鐘拓達撫掌笑道,“好個到時再說,倒是我想多了。燕王殿下,半個時辰後升帳議事。我備了酒,請王爺務必賞臉。”
朱應襲看着他的背影,不滿地抱怨道,“這人好生迂腐。”
朱永寧笑道,“人心之馭,不可操之過急。若我未記錯,這可是三年來,鐘将軍第一次請我喝酒。機會難得啊。”
朱應襲記起當年六皇兄在上林苑中彎弓搭箭射中一只狐貍,臉上也是這樣的笑容。
半個時辰後,大帳之中,朱永寧于上座議事。
沙盤上,黃褐色的沙堆起山巒高低起伏,望北城、雁北城對峙而立,狼煙道通北域深處,朔京道通繁華關內。
三國相接之地,中原、北燕虎狼相搏,望北城外正對北周。
北周不過十個望北城大小的地盤,處虎狼之間,彈丸之國。
約莫十來歲的少年爬在桑樹上,密匝的桑葉遮着他的臉,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
“主,主…公”,樹葉中那人紅褲綠衣,做賤奴打扮。“奴才可急死了,快跟奴才回去吧。”
少年豎起一指于唇上,“噓,玉官,別吵,小鳥在吃東西。”
玉官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那草編的鳥窩中正露了幾顆毛絨絨的腦袋,一只鳥兒正在窩的邊沿,銜了蟲子喂着他們。
玉官看了幾眼,再往地上一看。啧了一聲,“是布谷鳥。”
“什麽布谷鳥?”
“布谷鳥下了蛋自己不孵蛋,放到別的鳥窩裏,小鳥一孵出來,就鵲巢鸠占,把別人家的蛋都推出窩去。主公,你看那地上的蛋殼。可憐這母鳥喂大了別人家的,還不知道。”
少年眨了眨眼,不解道,“哦,這母鳥撿了現成的孩子,不是賺了,有何可憐的?”
玉官張了張口,又閉上,終于違心道,“是,主公說不可憐,便必然是不可憐的。”
少年咕地一聲笑出來,“玉官,你真聽話,等我長大了封你一個大司馬。”
玉官忙捂了他的嘴,“主公千萬別胡說,玉官可是內臣。”
少年好奇地問,“什麽是內臣?”
玉官支支吾吾地道,“就是只能住在宮裏的。”
少年用力地點點頭道,“那就沒錯了,所以我要封你為大司馬啊,每回大司馬來,不都是住在母後的宮中?”
玉官臉色唬得發白,“我的祖宗,千萬別胡說。今天你和我說的話千萬別跟別人說,若被人聽去一個字…”他手往脖子上一劃,“不僅奴才沒命活,連主公也危險。”
女子塗了蔻丹的手撫在金色的托盤上,飽滿的紅唇淺嗔薄怒,如一瓣芙蓉花,“你還知道回來?”
淡白的日光透過棱花窗,照在刻了對花蝴蝶的地磚上。
着了月白長衫的男子立于窗下,手中持了一個金色的杯子,陽光在地上拖了長長的影子。
男子的聲音不溫不火,“皇後可是想我了?”
這個人站于暗影中,臉上的笑容溫如春水。
女子媚眼如絲,“我的孩兒都已登基三年,如何還是皇後?”
“你的太子呢?”
“我把他勸回上京了,如今這朝中風雲變幻,總要有人坐鎮。”
“大寧朝的太子對你言聽計從,大司馬大人好手段,羅煙佩服。你還回來管我們孤兒寡母做什麽?”
“北燕大軍不日南下,三萬鐵騎叩關,而大周連嬰兒悉數算上也不過數萬,羅煙,我實是放心不下你。”男子的目光眷戀而多情,這個人溫柔起來,可以很溫柔。縱然知道他未必有多少真心,北周太後羅煙心中還是悠悠一顫,生起甜蜜的痛楚。
“不敢勞大司馬挂心,我早早扯了三尺白绫挂于城頭降了就是。聽說那北燕領軍的将領在戰場上是一員不畏死的猛将,不知床笫之間比大司馬如何?”
男子将手中金杯放于她手中的托盤上,胳膊自後環着女子的背,手滑入女子的衣底,在她柔軟滑膩的肌膚上流連。“你敢試試...”
女子為他挑得情動,因□□蒸騰而紅潤的唇中逸出一兩聲抑制不住的喘息。男子氣息卻絲毫未亂,“我這次來正有事與你商量,周主已經十二,再大就該不聽話了,借這次北燕的手将他除了吧。此次北燕看似來勢洶洶,但北燕國主坐天下未久,後帳未穩。也就是劫掠一番,遲早得退兵。待北燕退兵之後,你我聯手,你就算當個女帝又有何不可?”
“殺他,他可是我的孩兒。”
“你的孩兒?”男子輕笑了一聲,手下更加放肆,“那個傻皇帝又不是你親生的。”
“葉溫言,我大周雖然國小兵弱,也容不得你出言侮辱。”女子依靠在他懷中,她話中雖嚴厲,但聲音嬌媚綿軟,實在很難有多少威懾力。
柔軟的腰為男子環着,女子百鳥朝鳳的裙裾散開在厚重的織金地毯上,金色杯盤自柔若無骨的手中滑落,杯中的液體潑出一道清冷的光。
葉溫言伏在她身上,手緩緩撫過她光|裸而秀美的背,“哦?皇帝?我還要辱大周的太後呢,你待如何?”
天青雲淡,茅草長可及腰。
少年從草叢裏探出個毛絨絨的頭,他的眼前有一只白色的兔子,一只後腿卡在獵人的夾子裏。瞪着他,怒得眼睛都已發了紅。少年伸手将那只兔子兩只長耳朵抓在手裏,手往它滴血的腳上一摸。嘿嘿笑道,“別瞪我,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晚餐也不可能有。你吃了小爺的肉,就給小爺當盤菜吧。”他拎着兔子在手中掂了掂,“看不出你還挺重的,你別瞪我,怪就怪你身為一只兔子竟然貪嘴偷吃肉。小爺的肉本來可不是吃給你這食草畜生吃的,你委屈小爺還委屈呢,小爺本來指望的晚餐是花椒爆炒沙狐肉。”他用繩子将兔子捆了,背于背上繼續向前走去。
這一少年正是雁北縣衙的衙役王英雄,他娘随女眷撤離得遠了,他和蘇慕華走一撥。蘇慕華領着這一撥人并未往後撤,而是三拐兩拐拐到雁北和望北之間的這片林子中。
這片林子前方有一片在北地簡直可以稱得上奇跡的湖泊,青山含笑綠水搖,山要靠來水要抱。蘇慕華似乎頗為眷戀這裏的風水,下令在林子裏安營紮寨。做了一根魚竿,學了姜太公日日去湖邊釣魚。
王英雄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日不可無肉,入了這片林子看着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在流口水。他拾掇了兔子,往懸崖那方向去。王英雄磨着蘇慕華給他做了兩個獸夾,一個放在林子裏,另一個他見山崖上的老鷹毛光水滑起了換口味的歹心。他也不敢爬得高,就擱在林子的盡頭,懸崖的下頭。指着老鷹半夜睡迷了,一頭摘進他的陷井裏。
王英雄走到林子的盡頭,果然看見他放了獸夾的草叢裏露着一蓬黑色毛絨絨。王英雄喜上眉梢,跑過去一看,壞了,躺在那的是個只穿了底衣的半大孩子。孩子的一只腳為獸夾夾着,半條褲管都染了血跡。
王英雄看那孩子濃眉大眼得有幾分缺心眼,定了定神,粗着氣喚了聲,“喂。”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偏少,更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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