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彈丸之國(三)

蘇慕華從做蘇少主起就對跟在他身後的,像令孤虹這樣的小屁孩沒什麽好眼色。只要葉溫言一個轉身,他就能将那個小屁孩丢泥裏去。

十五歲之前葉溫言整日忙着給蘇少主和令家大小姐勸和,好在令孤虹只要有好吃的就一切好說,蘇慕華在葉溫言面前也還算聽話,若有好吃的也不會反對,于是葉溫言硬是練就廚藝見長。

時近夏至,早晨之際便已是豔陽高照,陽光自枝桠間落下,照在窗沿下捧着一碗粥的人身上。那碗白粥熬到冒了魚眼,丢進撕碎的菇菌,再加入剔了骨,片成紙一般薄的魚片,待到滾開,鮮香滋味便在舌尖。

屋內王小癡張着胳膊坐在床上,等王英雄往他身上套着夾襖。王小癡捏上去滑滑的,甚至還帶着奶香,不知道是吃什麽長大,王英雄捏了捏自己皮糙肉厚,想着自己果然要男子氣概很多。忍不住往王小癡身上多捏了幾把,王小癡,誰讓他是他弟呢,雖然是便宜撿來的。

不留行大着舌頭道,“小蘇這粥滋味好,看不出你這師爺懂得還挺多的。”

王英雄将王小癡拎下床,一人裝了一碗粥,搬了凳子坐在不留行身邊吃着。兩個半大孩子下手又快又狠,不留行搶不過他們倆,倒先樂了,将碗沖了道,“宋小蘇呢?”

王英雄道,“一早馬大哥在懸崖那發現許多老鷹的屍體,宋師爺說他過去看看去了。”

黑色的扁毛畜生,翅膀張開長逾數尺。七八只屍身散落在懸崖下。蘇慕華手拈着地上的枯枝,目中若有所思。“馬不老,你把樹枝分布的地方都告訴我,然後繪成圖紙。”

馬不老看着他修長的手指撫過枯枝,溫柔細致地如情人的觸摸。忍不住問道,“宋師爺,這樹枝漫山都是,有何奇怪的?”

蘇慕華手中握了數枝樹枝,有些他摸一摸便抛下,有些他握在手中,馬不老看他一共握了七八枝樹枝在手中。蘇慕華攏着那七八根樹枝,笑道,“你看這樹枝有何不同?”

此刻蘇慕華将樹枝攢在手中遞到他面前,馬不老要再看不出異常,也就白瞎了他當雁北縣衙仵作的那雙眼。“好整齊的斷口。”

“這些枝條葉片茂盛,以長勢推斷應是長在向陽的南枝。”蘇慕華曾在醜時探視過駐地周邊,心知這片懸崖正對着他們的地方正是向陽的方向,懸崖的邊沿有一片不大的松樹林。

馬不老檢視着這些斷口,“雖然平整,卻不似刀劍的尖薄之力。”

蘇慕華道,“是氣勁。”

“氣勁之力斷了松枝,再擊落七八只飛鷹,這江湖之中能做到的不過那麽幾個人,一只手掌都能數得過來。我都好奇這人是誰了。”

蘇慕華聽到不留行懶洋洋的聲音,笑道,“确切的說是四個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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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留行來了興致,“哦?還有半個人?”

“尋歡山莊的莊主陸元應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活着,便算半個人吧。但會出現在這裏的,若我未曾猜錯,該是蝕骨畫刀。斷這樹枝的應是他的那招浮塵回雪。”

“蘇家小子,果然有點見識。”長笑聲中,一道白色的身影自山崖上掠下。此處山崖并算陡峭,但那人疾掠而下,足不沾地,只見雪色長袂飄飄,雖不過一道身影,那氣勢卻如鋪天冰雪君臨大地。

不留行也是輕功了得,但見此人身法也不免一聲贊嘆。若要他自己使來,以快哉千裏的身法,也許能更輕飄快捷些,但絕沒有畫刀的那股凝練而壓迫之勢。

不留行一身功力大半都在輕功上,此刻見畫刀身法,贊嘆之餘,想到若是對陣之時,畫刀的身法可以懾服敵人,而自己的輕功只能用于逃命,不免有幾分心灰意冷。

轉眼之間,畫刀來到近前,“蘇家小子,又見面了。”

蘇慕華聽他聲音略有些中氣不足,微笑着道,“許久不見,前輩可還好?”

畫刀淡淡地哦了一聲,反問,“你以為我不好?”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畫刀你的內功走的是純陽一脈。八年前前輩從玄天冰魄陣全身而退,而後八年未出禁宮,在下可否問一句前輩的代價又是什麽?”蘇慕華手中凝了真氣,杏色衣袍無風自動,語中含笑,仿佛問候一位再熟悉不過的朋友。

畫刀白色僧衣凝住,袖間露出黑鐵一般的戒尺,正是他賴以成名的那柄兵刃蝕骨。目中帶着嗜血的凝重,“你如何知道玄天冰魄陣?”

蘇慕華繼續含笑道,“當日于玄天冰魄陣下生還的還有一人,如今正在我樓中。他自廢了內力,留得性命卻仍不時受寒毒之苦,不過以前輩的修為想來不至于如此。”

畫刀眉宇間現出傲色,“我的修為又豈是區區玄天冰魄陣可以毀去?不過寒毒...”他冷笑幾聲,看定蘇慕華,“蘇家小子,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勝我。別忘了當日你和陸家小子聯手,還不是一樣為我生擒了。關入地底那幾日滋味如何,怎麽不記教訓了?”

蘇慕華雖仍含笑而立,眼底轉過薄怒之色。“閣下為何要算計我?”他與陸酒冷如何,是他們二人的事。但若是為人算計了去做臺上的木偶,蘇慕華又豈能甘願。

畫刀笑了,“我便是算計了你,你待如何?這江湖中就是如此,你打不過我,便只能笑罵由人,生死由人。蘇慕華,你命在旦夕之間,還想不明白這個道理,豈非白活了這一場。”他頓了頓,往蘇慕華面上一看,又道,“你如此氣不平,莫非是吃了虧的那個。看來...陸家小子比你聰明得多。”

蘇慕華手撫上腰間的刀,“閣下亮兵刃吧。”

畫刀搖了搖頭,“我不殺你,我殺他們。蘇慕華,今日便我讓你看看,江湖之中為人魚肉的無奈與絕望。”

畫刀自重身份,也不搶攻,待不留行自衣下抽出一柄長劍,與蘇慕華并肩而立。

他才将袍袖一卸,露出半截鐵黑的兵刃。

蘇慕華身法凝重,使出一個吸字訣,手中刀發出一聲嗡鳴,抵上畫刀的兵刃。

兵刃交接,二人都全無保留。

蘇慕華只覺體內真氣激蕩,虎口一麻,溫熱的血液已經自掌中滴落,沾染了衣袍。他雖然負傷,目中光芒烈烈,更是踏前一步,全不退讓。二人手中兵刃相抵,蘇慕華使出一個碎字訣,內息如潮水一般全數向畫刀湧去。

挽留相醉刀刀意纏綿,但刀意至高卻是空碎二字。

挽留付東風,相醉逐流水,一刀空碎!

挽留相醉刀七分放還有三分收,一招未盡便已蘊了新招。此刻蘇慕華如人運筆行書,筆鋒已經是盡破,全無藏鋒,偏是一篇恣意灑脫的狂草。

畫刀忍不住仰天長笑,“好!”

“畜生何辜,前輩對鷹開此殺戒,想來是昨日在山崖之上療傷,為這些畜生驚擾了吧。前輩有傷在身,小心了。”

“你大可試試。”畫刀冷哼了一聲。蘇慕華并未說錯,他昨夜确實在山崖之上療傷,為飛鷹驚擾。

蘇慕華手中持刀,眼前是他平生罕逢的敵手。他心中如飲烈酒,刀意縱橫之間卻是暢快之極。

他自幼習刀,十五歲刀勢初成便在江湖中展露頭角,十八歲得挽留相醉之意,卻是剛剛才領悟了空碎二字。蘇慕華知道他于這個境界不過初窺堂奧,并不能持久,也許這一戰罷,他并不能留在這個境界中。

蘇慕華吸引了大部分的戰力,不留行身法飄忽如狐,劍光忽如乍起霹靂,吞吐之間抵上畫刀的背心。

畫刀冷笑了一聲,并不轉身。不留行只覺手中劍鋒所指衣衫如鐵,再難寸進。

蘇慕華和畫刀真氣激蕩,但見兩道人影起落,勁風凜冽卷起周遭樹枝草葉。馬不老已經遠遠躲開了去,不留行此時又怎能退卻,勁風割面他臉上已見了幾縷血痕。

畫刀手中戒尺架在蘇慕華的刀上,蕩開他的刀鋒,身形飄然後撤,“想不到今日我逼你相戰,倒是成全了你。”

蘇慕華刀尖指地,含笑道,“多謝。”

畫刀看着他,“這一場相鬥,你真氣運轉,陰陽秩序新立,目力可是已經恢複?”

蘇慕華點頭道,“确實已能視物。”

畫刀将戒尺還入袖中,注視着他,“北周小王朝的皇帝失了蹤,太後降了北燕。我打算出望北關,刺殺北燕領軍的燕青雲。我得到消息燕青雲帳下有一位神秘的高手,好似已經多年未曾出手的慕容将離。你去不去?”

慕容将離是方才蘇慕華說的四個半人中的一人,慕容将離是北燕演武堂的第一高手。北燕尚武,歷代國君都要入演武堂習武,因此演武堂歷代在北燕都有帝師的尊榮。對于慕容将離,當朝北燕國君更是直接以國師相稱。

蘇慕華重重地道,“去!”

“喂,喂,搞什麽,你們剛才不是還打得你死我活?你們倆別當我是死人。”對上畫刀的目光,不留行嘴閉上,又張了張,“你是蘇慕華?”

“畫刀平生行事大節無虧,算得上世之英雄。”蘇慕華拍了拍不留行的肩膀,“這裏便交給你了。”

蘇慕華與畫刀在草色煙光中并肩而去。

“啊喂,老子是采花賊啊。”

北周的皇宮之中,月穿朱戶。

一張地圖攤開在燈下,燕青雲坐于案後,聽着耳畔傳來隐約簫聲,“這位大司馬大人倒是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慕容國師,将他交于你的屋中如何?”

身着青色長衫的男子長身而立,站在燈畔,手中拿了金剪子将燈花剪去一截。燭火跳了跳,發出噼啪之聲,屋內驟然明亮。慕容将離将金剪子抛在桌上,“我不好南風,更何況這位大司馬大人是來與我們合作的。這人如狐貍一般,同帳共事尚且要提防幾分,若真是同榻而眠,只怕連骨頭都會被他算計了去。”

燕青雲聞言大笑,“原來我們演武堂的英雄還有害怕的人。”

慕容将離倒了一杯酒,“并非害怕,只是人心難測。倒是那北周太後,一雙琉璃色的眼睛溫柔多情,燕将軍便不動心?”

燕青雲擺了擺手,“這女人投降的當日就想殺自己的親兒子,我聽說北周皇宮中有流言說當年她的夫君也是死在她手中。這女人長得雖美,但如毒蛇一般,我實在不願多看她。”

慕容将離聞言微笑,“這北周之中有的是美人,我們何必招惹這一只狐貍,一條毒蛇。”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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