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沙場幾人回(一)

慕容将離手按劍,擺出平輩論劍的起手之勢。“你的名字?”

陸酒冷道,“我叫陸酒冷。”

慕容将離略一沉思,“哦?從未耳聞。”

他此語并無輕慢之意,只是闡述一個事實。

陸酒冷笑得很愉快,“你現在聽說了。請!”

那二人并未如尋常比武之時,先禮讓試探個數回,一上手便全力相搏。

慕容将離手中沉淵重劍穩如江心磐石,一招一式用上了十成的內力,舉止之間仿若已然凝滞,只在劍鋒割開氣流時發出凜冽的風刃之聲。他手中仿佛已不止一把劍,招式翻轉之間無數的風刃也成了無堅不摧的劍鋒。

無處不在的風刃,而人的手不過一雙,這樣的劍誰能接?

慕容将離道,“這一招名喚花千樹,請閣下品評。”

劍鋒白,風刃如空花,東風夜放花千樹。

夜雲低垂,夜雲之上隐隐有雷聲,

風刃斬過陸酒冷臉側,落下如劍鋒劃開的紅痕,他臉上還含着笑,但心底絕非臉上看起來那般輕松。

沉淵本是重劍,此刻以內力為引借天地風雷,力有萬鈞。陸酒冷立于劍風之下,心頭若有重負,若非他此刻已得蘇慕華和畫刀的內力,只怕已經嘔血。

絕別離迅若閃電,自風刃邊緣切入。絕別離自是堅韌,連破城箭都可攔下,但握着絕別離的不過是一只手,血肉凡胎。

陸酒冷右手已經血肉模糊,他貫注于指掌的內力為風刃所破,但他手中的兵刃未見一絲一毫顫抖。慕容将離成名數十載,內力是一點一滴苦練寒暑積累起來,已經百煉成鋼。陸酒冷初得內力,縱然深厚,不過如剛剛展翅的雛鷹,縱然翅膀羽翼已經長好,但展翅之間總有些難以應心的躊躇。

自古柔能克剛,慕容将離武功走的是至剛一途,陸酒冷手中絕別離卻剛柔并濟,他本應有更多的變數,更多的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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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将離瞳孔收縮,陸酒冷手中的柔軟兵刃仿佛突然變成一柄銳利的鋼刺,直刺他的眉心。

他竟棄了自己的優勢,要和慕容将離硬拼內力?

慕容将離撤劍回護,指掌猛然擊向陸酒冷切近的胸膛,他這一掌來勢如此之猛。若為他擊實了,焉有命在,陸酒冷手肘一沉撞上這一掌。手中絕別離貫注勁力一卸,黑色的如蛇一般的兵刃纏上慕容将離手中的劍,死死絞住。

慕容将離怒叱一聲,“撤手!”

陸酒冷挑眉笑道,“偏不。”

兩人此刻兵器互搏,已是內力的較量,陸酒冷手中兵刃纏住慕容将離的劍,足下禦風急退滑出七八步。山崖能有多大,他這退步的方向已向懸崖。慕容将離如何肯撤劍,緊迫不放。懸崖邊,山風狂嘯,兩人淩空指掌相接,拼了一記內力,身影乍然分開,雙雙落足于柔軟的樹枝之上。

當...沉淵劍脫手落于懸崖旁的空地上,黑色的絕別離還兀自纏繞在雪白的劍身上。風飒飒兮木蕭蕭,空中閃電劃過,忽而照見二人衣袂飄舉,如山鬼一般。

夜色已冥,黃雀久在叢林之中早練得能暗中視物,耳邊聽得崖頂之上陸酒冷說完那個請字,便傳來一片兵刃交接,衣袂蕩風之聲。他挨着葉溫言極近,此刻這人臉上既憤怒又悲涼的神情落入他的眼中,少年的心頭打了個突。他縱然不曾通曉人間情愛,但此刻葉溫言臉上的神情看得他心頭憋悶,依稀明白是為了蘇哥哥。他想着蘇哥哥也是好人,可是蘇哥哥為何會讓公子如此難過。他并不明白人的好壞與傷心難過,并無半點關系。

草葉的清香,靜夜裏蟲鳥的鳴叫,野獸的足踏在落葉上輕軟的聲音,這是他十六年人生裏的全部歡樂。

他甚至并不明白人為何能為另一個人歡樂,為另一個人悲傷。

他也并不想了解這些。

閃電過後,雷聲如鼓炸開天際,陸酒冷就在那滾滾雷聲中發出一聲長嘯。雨終于落下,瓢潑而下的雨簾中一道黑色的身影似乎比那劃破天際的電光更為迅捷。

風愈大,雨愈狂,劍愈冷,殺意愈熾。

雨夜中有花開,白芒乍然盛開,萬千風刃劃開了陸酒冷的衣袂、肌膚,幾乎将他變成了一個血人。

慕容将離以掌指為劍,花千樹再現!

長夜将盡,夜色更濃。

雨幕下陸酒冷的眼睛因興奮而熠熠發光,他聽見鋒刃割開血肉的聲音,他聽見人身軀倒下的笨重而沉悶的聲音,噴出的溫熱而鮮紅的血将他眼底都染紅了。

閃電劃過,一瞬仿若白晝,黑衣的人影站立在山崖邊,他全身是血,傷重得仿佛随時都會倒下,可他站立得依舊如此挺拔。他手中提了個斬下的頭顱,鮮血滴滴嗒嗒自脖頸的斷口流入黃土。他面前慕容将離無頭的身軀已經重重倒落塵埃。閃電照見陸酒冷血紅眼眸,他這一招仿佛喚出了地獄的力量,他整個人已經化身為魔。

陸酒冷取勝的那一招無名,卻是他于黑暗中無數次淬煉過的,屬于千金易命的奪命招數。這一招看似簡單,眼力、速度、力道無不妙到毫端。于萬千風刃中取慕容将離首級,若差上一分一毫,倒下的只怕就是陸酒冷了。

蘇慕華手心已見冷汗,比他自己面對強敵時還要緊張。良久,雷電漸漸停止,陸酒冷向着他走來,将慕容将離的頭顱抛在他的身前,笑得仿佛半點也不在意,“我贏了。”

他渾身上下不知有多少傷口,那身黑衣仿佛自血水中打了個滾,但臉上的笑意仿佛不是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鏖戰,而是自滿園春|色中,為情人折了一支猶帶露水的桃花。

蘇慕華鳳眸微挑,眸中帶着幾分暖意,“你的傷如何?”

暴雨也變得溫柔,雨水落在兩人肩上,夜風吹拂着草葉,山崖上兩道人影久久對視。

“真讓人受不了”,春桃啧地嘆了一聲,向着不留行走去。不留行臉色一下變得煞白,猛然鑽到了畫刀的身後,一把抱着畫刀的腿,如貞潔烈女般顫聲道,“你...你別過來。”

春桃笑得七分媚三分冷,“我就過來了,你能怎樣?”

拜月教的任情兒在江湖上相傳是個風|月高手,不留行為他笑得面紅耳赤,暗中唾罵道,呸,你這人妖,竟然對大爺我用媚術。他幾步站到崖邊,舌頭打着結道,“你...你再過來,我就跳下去了。”

春桃閑閑一笑,“喲,你倒是跳啊。等你死了,我就把你送回趙千雲那裏,然後傳遍江湖,趙雲劍是為任情兒這樣又那樣...最後逼迫得跳崖的...想必那老頭臉上的表情一定好看得很,還有你那嫁了人的師妹知道了,一定...呵呵...呵呵...”

不留行跳了起來,“你...你你,閉嘴...你還要不要臉...我什麽話都和你說清楚了,你還滿江湖地找個男人。任情兒你也是江湖中成名的...”

“這倒奇怪了,我還從未聽聞有人和拜月教的人談臉皮?趙大俠,臉皮多少錢一斤?”許是雨後山石太滑,春桃目瞪口呆得看着崖邊一下子失去了不留行的身影,“還真跳了?”

他身形疾掠,于半空中抄住不留行的腰帶,裂帛聲響,不留行的身軀重重地墜落了下去,壓塌了一片茅草,濺起雨水。

不留行按着腰痛得臉色發白,還未等他發出一聲痛呼,喉間要害已為一雙鐵鉗般的手拿住。

“別動”,制住他的少年低喝了聲,一雙眼睛警惕地盯着追下來的衆人。

葉溫言立在他的身後,俊秀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目光只在落在蘇慕華身上時沉了沉。

他們二人躲于草間許久,方才電閃雷鳴倒掩了聲息,縱然畫刀和陸酒冷二人也沒發覺還有人在側。

葉溫言盯着陸酒冷沉聲道,“讓開路,否則你們這位朋友就得死在這了。”

陸酒冷尚未答話,蘇慕華已經拉了他的衣袖道,“讓他走。”

葉溫言笑了,清雅的眼中若見花開,“慕華,我們還會再見面的。今日你與我割袍斷義...我們不做兄弟也好。”

他說完,攜了不留行而去。“十裏地後,我會放了他。”

春桃看着蘇慕華匆匆道了聲,“多謝。”跟了下去,他不敢跟得太緊,只敢遙遙墜着。回頭見畫刀已經跟了上來,喜道,“大師。”

畫刀淡淡地道,“那少年功夫古怪,倒讓我想起一位故友,我跟來看看。”

畫刀和春桃遙遙跟着,十裏地後見不留行被縛在大樹上,嘴裏堵着一塊布,兀自在罵罵咧咧。畫刀并不停足,向着葉溫言和黃雀二人走的方向追了下去。

春桃将不留行從樹上放下,拿出他嘴裏的布,塞進一顆藥丸。卻不解開捆着他的繩索,笑眯眯地拍了拍不留行健壯的胸肌。滿意地看着汗珠自男子寬闊的額角滲出,流過英挺的鼻梁,敞開的領口處麥色的肌肉一時緊繃。

不留行臉色如吃了只蟑螂般,“任情兒,任妖怪,你給我吃了什麽?”

春桃輕輕笑道,“這個啊,春風幾度丸...千兩銀子一粒...便宜你了。”他說着将不留行提在手中,掠出林子,向着來路而去。

蘇慕華收攏好不留行所帶的那支伏兵,埋葬了慕容将離,盡皆收拾好行裝,他将帶着這些人去往望北城。

王英雄蹭到他面前。“小蘇...”

那架勢要不是身邊王小癡死死拖住他,少年就要上來給他一個熊抱。

“叫蘇哥哥”,蘇慕華微笑摸摸他的頭,用塊布将慕容将離的首級包了,挂于馬首處。

縱然雨雲低垂,但天已破曉,淡白的天光照見身後隆起的一堆黃土新墳。

陸酒冷已經在馬上等着他,見他擡頭,拉了他的手上馬。

陸酒冷道了聲,“小蘇,坐穩了。”

“等等”,二人回頭一看,不留行為春桃扛在肩頭,踏步而來。

蘇慕華笑道,“這任情兒倒是個性情中人。”

陸酒冷嘆道,“我只嘆江湖從此不見春閨夢裏的不留行。”

兩人共乘一騎,馬匹在風中邁開足,很快染血的長平谷界碑已遠遠不見。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莺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作者有話要說: 武打有點難寫,淩晨沒更,這一更粗長點。

在CP搬了一份,不方便LJJ看文的,可以去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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