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二杯酒(一)

鼓點頻響,整齊雄壯的舞步凝着铿然殺意。蘇慕華側目看去,陸元應殘缺的手握着輪椅的扶手,喉中發出呃呃之聲。他的目光與楚折梅相接,後者輕輕點了點頭,比劃了一個手勢。

蘇慕華長身而起,朗聲道,“殿下以舞飨客,我等也不可失禮。在下鬥膽,以笛聲相佐如何?”他不待太子回答,便取了笛在手,手指輕按,試了幾個音,便吹出笛音來。笛聲如微風拂過湖面,陸元應的手指慢慢松開,眼睛微微耷拉下來。

蘇慕華雖然本就通曉音律,但一首曲子便奪人神智,其實并不容易。蘇慕華受黃雀啓發,悟到能勝人并非僅有內力一途,他在來太子軍營的路上,與楚折梅探讨音殺的可能。他以音律請教,楚折梅以醫理與他探讨,倉促之間只得了個皮毛。這樣的曲子,若讓神智清醒的人來聽自然不行,但陸元應神智已失,正如蒙昧的孩童不知抵禦外來的侵蝕。

葉溫言默然看着蘇慕華橫笛而吹,營帳中風卷起他杏色的袍袖,翻覆的暗影自青年臉上卷過,映得青年琉璃色的眸光冷肅一片。他不由地想起幼時在樹林中那慘烈的一晚,火在林間燃燒,耳畔是瘋狂的笑聲,他瑟縮在草叢裏,直到耳畔慢慢靜下去。那一個漫長的夜晚,他目光卻一瞬也不肯從那人間煉獄的慘狀上移開。

蘇慕華...葉溫言的手在袖中攢緊,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反複告訴自己,我沒有錯!就像林中的兔子注定要被狼吃,狼注定要掉進獵人的陷阱一樣,誰也沒有辦法。蘇慕華,你要怨便怨命數吧。葉溫言如此想着,臉色變幻,一會悲傷,一會憤怒,笛聲入耳心底卻憑空生起寂寥蒼茫之意。

“葉先生”,太子喚了一聲。

葉溫言一驚,忙強懾心神,長身而起道,“列位,在下這杯酒敬各位。”他将真氣鼓蕩于袍袖,身體有意無意擋在了蘇慕華和陸元應之間。

蘇慕華覺得那鐵袖迎面勁風如刀,口中腥甜,暗道好厲害的功力。青色身影微動,陸酒冷已經拉了他的袖子退至一旁。蘇慕華将笛在指尖一旋,“葉公子數日不見,就已恢複功體,更甚往昔,可喜可賀。只是看起來,你的武功并非正路子。”

陸酒冷手按在蘇慕華的肩上,望向葉溫言的目光帶上幾分寒意。

“你傷他之賬,陸某總要找你算上一算。”

陸酒冷所說的當然不止是方才葉溫言的一擊出手之傷。

葉溫言笑道,“我與慕華相識近十年,一筆一筆說起來三天三夜都說不完,不知道閣下要怎麽算這筆賬?”

蘇慕華扶住陸酒冷的手,微笑道,“葉公子,你我之間來日方長,說到算賬,不如說說你怎麽将陸老莊主藏在營中,卻連尋歡山莊的諸位朋友都不知道,這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春風得意進寶樓雖然與尋歡山莊一向不對付,但實在也看不下去,此事若傳出江湖倒讓人恥笑,尋歡山莊為人欺負到這般田地。”

沈頭陀冷哼道,“蘇樓主鹹吃蘿蔔淡操心,你說什麽與尋歡山莊不對付。哼哼,我看你和身邊這小子可熱絡得很。”

蘇慕華冷聲道,“怎麽?你們肯承認陸酒冷是尋歡山莊的人了?既然你們幾位堂主尋到了陸莊主和少莊主,不歡歡喜喜迎了回去,還留在這作甚?難怪有人說,今日尋歡山莊已經不姓陸了。”

尋歡山莊衆人豈由他信口誣陷,就算蘇慕華說的是真的,奪位一事一日不成,便一日不能公開喊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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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清乾怒道,“蘇樓主,如此誣陷,莫非當我尋歡山莊真無人了?”

蘇慕華好脾氣地道,“既然我說得不對,那尋歡山莊可是還姓陸?”

“這...”莫清乾一時語塞,若要答不姓陸,無異于承認了蘇慕華方才所說的尋歡山莊易主的說法。若要答姓陸,陸元應和陸酒冷就在當場,又怕蘇慕華以此話要挾他們聽命。

他想了想道,“蘇樓主,這是尋歡山莊家事,不勞外人,尤其是蘇樓主動問。而且...你身邊的這位陸酒冷陸公子已經叛出了尋歡山莊。”

蘇慕華目中露出訝異之色,道,“哦?這話我可覺得奇怪了,傳聞殺部之主是下任莊主的繼承人,這位陸公子放着大好的家業不要,反而叛了?這可不通。”

沈頭陀手中握拳,“小莫你何必和這人多費話,手底下見真章。”

蘇慕華笑道,“江湖之中你方唱罷我登場,權位來路正不正并不要緊,世人認得的只是手中的刀劍。可是拆了別人的廟,就別想絕了江湖非議?莫堂主,你說可是這個道理?”

陸酒冷聽蘇慕華胡攪蠻纏,直把一場鴻門宴變成江湖恩怨,暗中好笑。

葉溫言見蘇慕華含笑舌戰尋歡山莊衆人,燕王等諸人卻悠閑地在旁飲酒,揮了揮手,黃雀悄然退出帳外。

獵獵的旗幟在豔陽下,連綿的山丘上遙遙可見兩個鬼魅一般的身影。當先一人暗色短打,一幅江湖人的慣常裝束。他身邊一人卻着了一身嫩得可比青蔥的輕紗袍裾,迎風衣袖飄舉。兩道身影倏忽而過,沒入山林。

黃雀順着他們的來處看去,一道黑色的濃煙正慢慢升起。他匆匆走回帳中,在葉溫言耳邊道,“剛才看見兩個陌生的人影,他們輕功很高,已經不見蹤影,辎重營那似為人放了火。”

葉溫言心道,原來蘇慕華是故意拖延着時間。

再看那人與陸酒冷并肩而立,臉上神情似笑非笑,雖處敵陣之中,二人卻意态閑适。似只要如此并肩,千軍萬馬皆可闖,心頭一陣莫名滋味。

葉溫言附耳向太子轉述了一番,後者臉色一沉,望向燕王的目中帶上了幾分怨毒。

軍中精銳高手都被他調來守着此處,不想為人鑽了空子。

一戰未打,卻失了辎重,這太子的麻煩并不小。他一咬牙,暗道既然事已不能善了,不如就此做絕。大不了扣個燕王襲擊自己不成反被殺的籍口,若要替罪羊便着落在尋歡山莊這些江湖草莽身上,總不會要自己堂堂太子償命。

只是如此霹靂手段,會否招人非議,就不在太子的考慮之中了。

看他神情,衆人心知春桃和不留行已然得手。

燕王朗聲笑道,“多謝大哥好酒款待,看來大哥有事要忙。我就不多叨擾,先告辭了。”

太子朱承晚輕拍手掌,也笑道,“六弟,你我兄弟緣分一場,不如便留下命來如何?”

他話音方落,帳外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于一片紛亂聲中,燕王長聲笑道,“哈哈,夠狠,夠毒,不愧是本王的大哥,本王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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