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江湖波詭(一)
江南已是春來早,川中岷江江面上仍有浮冰未消。古渡口邊停了幾艘船,幾個讨生活的苦哈哈兄弟們在岸邊喝着酒,扯着些閑話。江湖開山立派也要斬過雞頭、飲過血酒、拜過神佛,風水之事自然更疏忽不得。川中一地,山川或雄奇或秀美,皆在這一方版圖上,唐門唐家堡,青城青城派,還有大渡河邊的河間府,更有那傳說中的世外仙山蜀山...風卷千堆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縱然天未轉暖,渡口邊的生意仍算不錯,苦哈哈兄弟的老大掂量了手中的錢袋子,聽着銅板兒撞擊在一處的悅耳聲響,擡頭看了看天色。時辰雖未至黃昏,但天邊重雲低垂,天色昏暗,暗道這時辰只怕是沒人來的。念頭方轉過,便見到遠處走來兩個人影,其中一人身着青布衣衫,衣服質地不大好,挽起的袖口處帶着染得不均勻的白痕。那人手中拿了把折扇,臉色青白,眼中帶着些怯弱之意,看上去似個窮酸書生。身邊跟着一個小童,梳着雙髻,衣衫也是半舊,約莫十一二歲模樣,背上背了個青花包袱。
二人走至近前,那書生喚了聲,“船家,河間府可去?”
船夫中有一人皺了眉,上上下下打量了那書生幾眼,“這幾日河間府趙大俠做六十大壽,武林中有不少人往那去,你們莫非也是趕這場熱鬧去的?”
那書生搖着折扇道,“船老大說笑了,我是讀書人哪裏知道什麽武林的事,我這個童兒有個長姊嫁給了河間府的孫總管的弟弟,我們是尋親去的。”
那船老大心道,什麽尋親,看這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怕是日子過不下去,投靠親眷去了...似這般投靠童兒的親眷的讀書人也實在是...口中應道,“河間府自是去得,只要公子給得起錢。”
那書生道,“船資自然是要付的,多少錢?”
船老大手中比劃了一個一字。
書生笑道,“一文錢,不貴不貴。”他自袖中掏出一個錢袋,就要數出一個銅板來。
船老大幾乎想翻個白眼,“這位公子有所不知,此刻漲潮江面難行,且河間府在上游,行程要兩個時辰,這開頭的一段水路,我這些苦哈哈的兄弟還得在岸上拉着纖。這一個銅板未免太不厚道了。”
書生應道,“是極,是極,一人一個銅板雖然貴了一點,但也是應該。”他說着,又打開錢袋,數出一個銅板。
船老大打斷他道,“對不起這位公子,一兩銀子,一個銅板都不能少。”
書生唬了一跳,“這麽貴,這一兩銀子已經可以買十只上好的蘆花雞了。”
船老大已為他惹得頗為不耐煩,語氣也加重了幾分,“你這書生好生羅嗦,我和衆兄弟在這行船是官府批準的,這價碼也是按規矩來的。你若付不起船資,便請回吧。”
書生眼中露出畏懼之色,待要争辯,又似不敢。
“喂!船家,河間府去不去啊?”人未至,語先到,待到人到了近前,船老大見來人是一個嬌俏的女子,臉上兩個酒窩深深,聲音中帶着川妹子的爽辣利落,偏又讓人心生好感。忙應道,“去的,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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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笑道,“多少銀子?”
船老大應道,“到了地方姑娘看着給吧。
女子笑道,“多謝船家,師兄我們走吧。”
跟在她身邊的勁裝男子應了,悄然跟上,船老大見那男子長得也算英俊,可惜竟然是個悶葫蘆。船老大招呼衆兄弟升帆的升帆,拉纖的拉纖,眼看一艘灌飽風帆的船就待起航。書生看得目瞪口呆,“你,你怎可如此?他們去河間府就可以看着給,我們就不可以?”
船老大眯着眼笑道,“以貌取人,以衣冠取人,這不是人世常情麽?何況你看這兩位的服色,我敢保證他們身上只有銀子,沒有銅板。我讓他們看着給,你說到了地頭他們給我的難道只有一兩銀子?我說公子你若連這點都看不明白,讀再多孔孟文章,就算中了榜入了官場,也是不得志的,一個浪花就把你吞沒了。”
船老大許是幼時便不大能讀書,為家中父母訓斥不少,不喜這窮酸書生,口中也不留情。
那書生聞言竟然不怒反笑,思索了片刻道,“是極,是極,看不出你這船老大還知道什麽是官場之道。”
“喂,你們也去河間府麽?”女子自船艙中探出頭來,朝岸上喚道。
書生笑道,“正是。”
女子沖着他嫣然一笑道,“那還不趕緊走,磨蹭什麽?”
書生應了,又沖着船老大低聲笑道,“肥羊邀我,船老大怎麽說?”
船老大一愣道,“這...”
書生又笑着打商量道,“再捎上兩人,這肥羊打賞的時候更不好意思只給一兩銀子了。這人情是我欠下的,與船老大無關不是?”
船老大一想,“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如此,謝過船家了。”書生搖着扇子笑呵呵地上了船。
入了船艙,剛剛坐穩船身晃動,江水破開一條線,船已然開撥。
那女子笑呵呵地看着書生和書童,道,“喂,大家同坐一條船就是有緣。我叫唐靈,你們怎麽稱呼?”
這女子和他的師兄正是唐門的唐靈和唐堯,唐靈聽聞河間府有熱鬧可看,連唐門都不回,拉了唐堯就看熱鬧去。
書生笑道,“正是,十年修得同船渡,與二位同行,可是難得的緣分。在下姓蘇,單名一個遙字,遙遠的遙。這位是我的書童,你們便喚他小癡吧。我們二人是去河間府尋親的。”
唐堯向他一抱拳道,“蘇兄,幸會。”
唐堯木讷,唐靈正犯愁這一路得悶死,幸好蘇遙雖然有些羅嗦,有些迂腐,但好歹肯說話。他這種書生與江湖中人全然不同,在唐靈看來還頗為有趣。
更何況還有個看上去呆頭呆腦的小癡,唐靈不時逗逗,一路上笑語不斷。
船前行了一個時辰,天色已黑,空中夜雲低垂,無星無月,放眼一片黑魆魆。唐堯突然皺起了眉頭,向着船艙外望去。
“怎麽了?”正與蘇遙聊着天的唐靈覺察出他的異樣。
唐堯道,“我似乎聞到很熟悉的味道,像是...唐門的毒。”
他話音方落,門外傳來了驚呼聲。
唐靈道,“是船老大。”
唐堯道,“我出去看看,師妹你小心些。”
唐靈又怎肯錯過熱鬧,“我們一起出去。”
唐堯知她脾性,也無可奈何,點頭道,“那你別惹禍。”
唐靈笑呵呵地道,“說得我好像經常惹禍似的,師兄莫非忘了上回在拜月教,可是我救你出來的。”
唐堯默然,感情這大小姐早已忘記上回他們所以會進入拜月教,還不是因為唐大姑娘想看人家的拜月之禮。
江水奔騰流逝,暗夜之中看不清江面的情況,船老大站在船頭,提着馬燈的手顫抖着,“死,死人。”
他的臉色已經比死人還要慘白。
唐堯走至船首,凝了目力看去,那江面上漂着一物,輪廓分明是個屍首,正一下一下地撞着船首,那熟悉的味道更加濃郁。道,“撈上來看看。”
船老大顫抖着嘶聲道,“不,不行。這屍首上船板,船會翻的。”
唐堯又怎會聽他的,衣袂翩然已然自船首躍起,足尖在江面一點,已撈了那屍首起來,放于甲板上。
船老大往後一退,手中的燈幾乎握不住。一只修長的手伸出來,接過他手中的燈。船老大回頭一看,站在他身後的竟是那書生。
書生手中提了燈,朦胧燈火照着他的眼眸,一雙琉璃色的鳳眼看上去頗為陌生。
那人對他溫雅一笑道,“船老大,先歇息一下吧。”
一道輕軟的風在他身上拂過,船老大只覺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唐堯見那屍首是一位中年的道長,致命的傷在胸口,一刀便破開胸腹,再沒有其他的傷口。
嘆道,“刀法簡潔,顯然是大家出手。”
轉眼見唐靈蹲在屍首前,一雙好奇的眼睛轉也不轉地看那傷口,他對自家師妹也有幾分頭疼,道,“別碰...刀傷上有毒。”
“什麽毒?”
唐堯無奈嘆氣,“師妹你該用些功了,是醉飛花。”
唐靈眼中帶笑,“師兄,這不有你麽?”
唐堯道,“師兄又不能陪你一輩子。”
唐靈道,“為什麽不行?”話剛出口見唐堯正看着自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俏臉一紅。道,“這不管是什麽人,用的是我們唐門的毒,擺明了是要陷害唐門。”
唐堯看着她那嬌憨模樣,幾乎癡了,心中甜蜜,“也不盡然,唐門之中我不記得誰有這麽好的刀法。”
唐靈暗唾了一聲呆子,轉頭道,“管他什麽人,把屍首帶回唐門,給奶奶看了再說。”
唐堯搖了搖頭,“不妥,這屍體中的是唐門的毒,再帶回唐門只怕更說不清了。”他望了望漆黑的江面,道,“這屍體是順水流而下,看裝束像是武當的師兄們。我們将他送至河間府,趁武林同道都在,請千裏快哉劍趙大俠主持公道吧。”
唐靈失笑道,“師兄,說你呆你還不認,人家做壽,你巴巴地送個屍首過去,這算什麽?”
唐堯為她一說也覺得有理,一愣道,“這...”
“兩位還有個...屍體?”書生提着燈站在船舷邊,指着水中道。
唐堯将那屍體提出水面,放在甲板上,一般的道長裝束,年齡相仿,傷口在腹下。
唐堯的手在他的鼻尖一探,“這人還有氣,師妹你且讓開些。”
唐靈往後一退,正踢着一個綿軟的物體,唬了一跳,低頭一看船老大正低垂着頭,歪坐在地上,“他怎麽了?”
書生提着燈,小書童正扯着他的衣角。
蘇遙在旁解釋道,“許是兩位污了他的船板,斷了他的財路,船家氣怒攻心...昏過去了。”
唐靈道,“真沒用,看不出你這書生膽子倒還大些。”
蘇遙道,“姑娘有所不知,其實我也是怕得很的,在下偏又暈不過去。”
所幸這道人傷未致命,更有唐堯的唐門獨門解藥,約莫過了盞茶功夫就緩過一口氣來。
唐堯扶了他坐起,“道兄,可好些了。”
那道人方睜了眼,目光便落在身邊的屍首上,“我師弟?”
唐堯道,“道長節哀,他傷得過重...已經去了。”
那道人環着那屍體低頭不語,目中露出沉痛之色。
唐堯道,“在下唐門唐堯,方才為道長療傷,在下探知閣下內力深厚,不知何人能傷你至此?”
“久仰唐兄之名,在下武當派宋橋,死去的是我的師弟。”
唐堯道,“原來閣下便是雪月刀宋橋,失敬了。”
宋橋是武當派的大弟子,一把雪月刀得掌門真傳,在江湖中成名已久。
道人聲音中帶着恨意。“傷我們的是...挽留相醉刀。”
唐靈吃驚道,“挽留相醉刀?是蘇慕華出的手?”
宋橋道,“不錯。”
“你撒謊!”少年清亮的聲音響起,衆人循聲看去,小書童躲在書生身後,露出一雙憤怒的眼睛。
蘇遙的手按在小癡的肩頭,陪笑道,“我這書童平日喜歡聽些江湖故事,我怕他惹禍,都給他講些什麽掏心拳,斷門刀之類吓唬他。他今日聽到挽留相醉刀這麽好聽的名字,在埋怨我平日騙他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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