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此時此刻,相差四十八小時

孝月已經失蹤了一天。

毫無聲息,短信不回,電話不接,一反常态。

叫西江的學妹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孝月的家人有找她問過話,得到的回答是周五傍晚與他分別之前他的樣子和平時沒有什麽兩樣。這弄得父母兩人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該去報警還是接着等下去,接着等下去是不是又能等到他外面溜達完了就沒事兒人一樣推門回家。

他們以為行雲知道些什麽,特意趕去了學校詢問這孩子近期是否有出行的打算,結果行雲一臉疲憊,難得露出他也不知道的表情。

孝月的爸爸說:“也是稀奇,往日的阿月明明什麽都和你說。”

說的沒錯。行雲想,孝月是一個很樂于分享的人。他酷愛告訴別人他正在幹什麽,所以杳無音訊這四個字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一塊。

孝月的媽媽嘆了口氣:“算了,雲兒最近實習也很忙的。黑眼圈很重啊,就不占用你太多時間。如果阿月有聯系你第一時間告訴我們啊……”

沒再多說什麽,他們就離開了。行雲表情呆滞,默默看着孝月雙親頹然的背影,右手機械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

行雲沒有告訴他們,他于一天前收到孝月的一條短信,此後再無聯系。

——是不是以前從我們家這兒看能看到遠處有座小山丘來着的?

那夜他晚了一個小時才回了條“是啊”過去,沒有得到回複。行雲起初毫不在意,孝月這個人本來就很容易心血來潮去做一件事,經常讓行雲在後面幹等着,等得厭煩了說一句“夠了吧”,孝月就會哼哧哼哧地跑回來。

不過這次好像稍微有點不同。當天淩晨,行雲就反省自己是不是少回了幾個字,比方說“你要幹什麽”,或者“你在哪裏”。

像是痛恨自己這一纰漏,他打了一晚上又加一個早上的電話,又在孝月父母出現之前就已經找過和他有關的任何一個老師同學朋友認識的人,大家的身影都在孝月不見前的二十四小時內互相穿越插播,卻統統說好似的沒有過多交彙,回應也自然是不知道。

電話自然也是從未打通過,最開始是忙音,接着是暫時無法接通,然後竟變成了不在服務區。行雲被這些沒有感情的播報聲攪得很是崩潰,惱怒地關了手機。于是線索又回到那一條短信,行雲知道最後接觸孝月的人不是學妹,是他自己。

沒了他的“夠了吧”,孝月一定是在哪裏有些樂不思蜀,不知歸途。

二十四小時過去,可以敲定地說,這個人平白無故突然從世界上消失了。

炎熱的夏日裏,行雲頓時感覺渾身冰冷。

他連假也沒請,直接曠課曠工離開學校回了老家,開着熱空調在自己的房間裏窩了整整一天,等到西江撬開他房間的門來找他的時候,行雲已經在睡夢裏發起了高燒。

她使勁搖晃行雲要把他叫醒,晃到後來自己也脫力,趴在床頭說:“完了,我果然就是一勞碌命。不僅要傳話還要照顧病患。”

作為孝月的學妹,西江會熟悉行雲似乎也是順從天意,自然而然。她最開始都以為這共同進出的兩個人其實是同班同學,這個誤會持續了一整年。大二的時候,她因朋友以湊夠人數為名而半被迫地加入了一個奇怪的社團,成員之一就有孝月,那以後才開始有所交集。

當然這只是一個契機。

她真正會相對其他同學而言,以學妹的身份和孝月比較親近的最大的一個原因,是她對“兩小無猜”的好奇心。西江從小市區出生,這個詞她毫無具體概念,而這兩個人很天時地利人和地向她舉例解釋了這一個……現象。

不過西江在與此二人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又産生了另一種感覺。

她以前對“六度空間”理論有過短暫的興趣,認定人和人之間是被看不見的細線聯系在一起的。以至于到了大街上會産生自己與任意一個陌生人都隔着六個空間的想法。起點是她,終點是随便什麽人。

但他們倆就有點不同,表面上來看她通過孝月認識了行雲,但實際上她可能反而成為了這兩點之間相連的一條線。

他們并不至于每時每刻都呆在一塊,于是相互之間共同認識的所有人都成為了一條條線,讓他們即便分離都依然像近在身邊。西江的感覺就是,她是為了要将這兩個人聯系在一起才應運而生的。

床上的人翻了個身,頭依然埋在被子裏。西江拉開窗簾,再扒拉開他的被子,冷着臉說:“起來吃藥。”

長久的蜷縮在黑暗裏,行雲此刻被外界的光芒刺得直想原地蒸發。

吃過了退燒片,他卻怎麽也睡不着了。

又是一日臨近黃昏,距離孝月失蹤已經過了四十八小時。

西江見他滿臉菜色,一拍腦袋打開了行雲的電腦搜索起什麽。之後更是手腳并用,現學現賣網上的教程,煮了一鍋病號粥給行雲吃。後者悶聲不響地看着這個小個子忙前忙後三刻鐘,心下不忍給了面子接過這賣相看起來十分不妙的粥,努力吃了四五口就沉重地放下碗勺,低頭跪在床上說:“我要叫外賣。”

辛勤勞作的人立即摔門而出,兩分鐘後行雲收到短信:“我的來回車費十塊記得給。”

三分鐘過去又是一條:“喔我忘了說,你師兄讓我告訴你他給你放了一周的假,暫時不用去他那兒了。”

也不知道這言下之意到底是什麽,行雲盯着手機屏幕良久,直到被昏黃的光線灼燒得頭暈目眩,他忽的跳起來披上外衣跑出了門。

老家的小區是沿着小河造的,正門附近有一個公交車車站,後門拐出去能走到小橋。行雲經過了後門,挪過小橋,習慣性地往商店街走。

周一傍晚,附近的小學在一小時之前就已經放了學。路上行雲能看到三三兩兩的小孩子聚在一起,手裏抱着各式各樣的零食。他摸了摸有些空蕩的胃,思索着等會到了商店街上該買些什麽東西吃。

如今的商店街和以前的差別不是很大,唯一有點兒變化的大概是關于那堵外牆終于被畫了圖案填上色彩,可以作為景觀存在了。

他先在商店街內小賣部裏買了三包薯片,兩包餅幹和一瓶橘子汽水,再轉到外面正對着那牆席地而坐,吃了起來。

行雲也知道這出自孝月之手,至少有五分之三是那人畫的。不過他不是很明白孝月為什麽要畫一幅藍鯨落海,明明他當時提過更卡通,更偏向大衆的意見,肯定比這帶着悲劇色彩的寫實風更适合商店街整體的風格。

一整牆的藍色,是為大海。但現在,海的藍色在橙黃色的光線裏偏向了棕。畫正中那只巨大的藍鯨頭朝下,身體傾斜,預示着它死亡前最後一個動作,是跌落。

落到最底下會怎麽樣呢?行雲一直都很想知道。

可孝月當時只是看了看他,回答是:“它自己是不會怎麽樣啦。”

行雲覺得孝月選擇這個主題是一個連孝月自己都搞不清的迷。

一包薯片很快就解決了,當他拆了第二包薯片的包裝,身上罩上了一層人影。行雲面無表情地擡頭,發現是一個頭發花白面容卻很精神的老頭。

他嘴裏滿是薯片殘渣,說:“九木。”

老頭笑呵呵道:“喲,雲兒。好久沒見你這小子了,在忙什麽呢?”

行雲想也沒想:“造房子。”

老頭指了指公園那個方向:“那棟樓你造的?”

行雲一頓,赧然地說:“……嚴格講我只參與了圖紙設計,其實還是打雜的。”

老頭站到他的旁邊,摸了摸行雲的頭發:“幹什麽事兒都是從打雜做起的,跟我年輕時候一樣一樣。”

他笑了笑,點頭說:“我以前也給您打過雜。”

“虧你小子還記得,”老頭用下巴努了努牆,“你什麽時候跟這小子再來給我打打雜。我那雜貨店又亂成一攤了,要被人偷了東西我可能都不知道少了啥。”

聽到老頭的話,行雲停了手裏的動作幽幽說:“行,等我找着他了就給您打雜去。”

老頭捕捉到他眼底的黯然,樂呵道:“你們又玩什麽捉迷藏呢?沒事兒,找找就找到了,這兒不大。”

九木還不知道孝月斷聯兩天的事,行雲也沒有告訴他。

在行雲和孝月很小的時候,九木的年紀就挺大了。

十二年對小孩來說是精力旺盛地成長為一個大人,但對大人來說是一個衰老的過程,跟個抛物線似的。不過年齡的差距倒是不妨礙兩個孩子同一個大人做朋友,人們經常無視時間的約束去喜歡和親近一些人,從而産生各式各樣的記憶。

行雲或許還要感謝在九木的雜貨店裏度過的時光,讓他收獲許多寶物,任何一個都比那個沒有買到手的橘子雨傘稀有,珍貴。

老頭和他聊了會兒天便離開了,花甲客想了半天都沒想起自己跑到外頭來是做什麽的。行雲仍然蹲在地上,一個人無聲地吃完了所有的零食。衣袋子裏的手機在他再次開機後依舊平靜,行雲其實已經對它絕望了。

也許絕望的有點快,但他也頭一次那麽憎恨現代科技。

不在服務區,很可笑的好不好。

行雲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外衣,随手把垃圾甩進垃圾桶。手剛一空閑,手機竟然響了起來。他心髒停了半秒,腦子發脹地伸手去撈那小方塊,翻轉過機體看屏幕。

來電顯示:西江。

行雲有一瞬間煩躁地想按下拒絕,想了想還是接聽了。

“我不會喝你煮的粥的,來回車費你自己再過來一趟拿。”他說。

西江在電話那頭“呸”了一聲,說:“我打電話過來不是要和你說這個。”

行雲問:“那你要說什麽?”

話雖如此,實際上他對她要說什麽毫無興趣。

西江無視他的口氣,淡定道:“我本來不大想和你說這個,不過回去的一路我琢磨了一下,覺得這事兒好像跟你還是有點關系的。”

行雲以沉默告知她可以繼續說下去。

“昨天你師兄來找我,他說他打不通你的電話讓我告訴你他放你假的事兒。我說行,他就走了。然後,”行雲聽見西江那頭一陣悉悉索索,她壓低了嗓子道,“然後我就跟蹤了他一下。不好意思,我就是有這種癖好的人你不要在心裏罵我變态。”

行雲冷着臉說:“我沒有。”

西江再說:“他和我分別之後打了一個電話,他對電話裏的人說了什麽施工暫停,工地發生了蹊跷的事兒啊之類的話,然後面色相當沉重地攔了一輛車走了。”

“工地出事?我怎麽不知道……”行雲對這些消息摸不着頭緒。師兄目前正在負責的項目就是老家公園裏那棟寫字樓的建造,施工暫停那麽大的事兒他怎麽可能沒接到通知。至于蹊跷,那是得多蹊跷的事件才可以讓施工暫停?

“你不知道是因為師兄就沒打通你電話吧?反正這是我偷聽來的消息,你也參與過那寫字樓的工程,就覺得和你還是有些關系的,不告訴你不行。”

行雲撓了撓頭,遲疑地說:“好吧,謝謝你告訴我。”

“不客氣,那再……”西江“喔”了一聲,改口道,“阿月要給你打電話了馬上告訴我一聲,再見。”

不由分說,她挂了電話。

行雲看着系統自動切斷的通話愣了半晌,在通訊錄裏翻找到了師兄的名字。

傍晚後日落地很快,殘陽西斜,迅速埋入了遠方地平線上一座座高聳建築物的身後去了。路上還有一兩個人會騎着老爺自行車從橋上經過,龍頭上車鈴鈴鈴響起,讓行雲在手機的嘟聲裏恍若有種回到兒時的錯覺。

他站在橋上扭過臉,視線追随着車影回歸了商店街,時間就好像突然就此停止一般。

電話通了。

時間倒回四十八小時前。

公園,建造中的寫字樓,九層。

孝月下墜的身體受到一個較為結實的阻力,把他橫空挂在九層的外面。他借此喘了好幾口氣,每喘一口胸腔就撕心裂肺地疼,眼睛鼻子和嘴角都鮮血不止。

好在這疼痛讓孝月想起了剛才的那個片段,是他去初中報到的那一天碰巧遇見行雲的時候。他詫異地發現自己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很完整地看到這一幕,畫面也真實得就像重新經歷了一遍一樣。

他微微擡頭,想讓自己的視野看得更加開闊。

眼前綠色的安全網随風律動,在他的眼前變成一塊被分割出各種不規則圖形的巨幕。圖形一直從他頭頂随機排列到大樓的底部,像小屏幕似的正播放着什麽。

只要他一直往下跌,他就看得見全景。

孝月感到好玩,雖然另一個聲音告訴他現在并不是玩的時候。

眼前的兩個湊在一起的後腦勺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不見了,風景已然變成了學校門口的公交車車站。孝月的瞳孔印出了許許多多的人頭攢動,而行人之中對他來說自然也有比較顯眼的存在。

他呵呵笑了,這果然是人生的走馬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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