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彼時彼刻,信號微弱

夏日炎炎,知了的聲音隐秘在樹與樹之中此起彼伏地響徹着。

行雲眼底浮現的場景是山野小澗随意一處,河岸邊大多是上了年紀的中年大叔,手中握着長長的魚竿。

這裏是合法的垂釣區,河水中人工養着許多食用魚類。河水并不清澈,偏黃略髒。行雲小學的時候也在這樣的水裏抓魚玩,所謂渾水摸魚,大抵就是這樣。

他擡手将鴨舌帽壓到了鼻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好像提前經歷了退休後的生活。他動了動嘴,想。

行雲父親帶他到這個避暑聖地已經有三天了,遠離城市,在大量綠色裏追求那禪法中的“庭前柏樹”,心無旁骛。

可惜的是,這三天裏行雲沒有感受到多少的涼爽,更多生長的反而是可以被稱之為急杵搗心的情緒叨擾得他信仰動搖。

這一切歸功于五天前發生的一件怪事。

在此之前,行雲時常會在各種網絡社交平臺上發現一個類型的帖子,題目直白又相似,皆是讓回帖者回憶自己曾經遇到過的靈異事件。比如無故消失的一段時間,比如物品無端從櫃子上掉了下來,比如看見了早已去世的家人,這些真真假假多數千篇一律,讓人興趣索然。

用孝月的話說,大魔法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是工業科學的天下。就連他也會這麽說的話,可見那些帖子是多麽咋咋呼呼,擾人心亂了。

這件怪事若不是他們親身經歷,行雲一定會繼續不屑帖子裏的口述轉達。

行雲依稀記得他那日和孝月在公園的球場裏打着貧民版的高爾夫球,比試的方式是從球場的一頭到球場的另一頭,誰揮杆的次數少就算誰贏。輸的人要負責贏家的作業——行雲知道這才是孝月心血來潮的目的。

球場一如往常的破落,任何設施都是鏽跡斑斑,搖搖欲墜。說得好聽有山有水有綠地,真實的面目卻是建築垃圾成山,地面凹陷積水,稀稀拉拉雜草叢生。所以一杆下去高爾夫球的歸宿十有□□就是雜草堆中,喜歡提前目測好方向角度的行雲更是清楚萬分。

而孝月經常在建築垃圾堆砌起的山中苦戰。

第二十杆後,行雲已經抵達了球場的中心。他觀察良久,篤定下一球百分百會降落在雜草裏,待杆落下行雲便擡起右腳,追随着球奔跑起來。

他微微擡着頭,捕捉白色圓球在空中的運動軌跡。它在炫目的太陽下閃着金色的光亮,像是馬上要融化在溫度中似的,以慢動作的形式翻轉數圈後穿入雜草之中。

“啊,金色飛賊。”

行雲幾乎與球一同跑到了雜草之前,他揉了揉眼睛。

天氣太悶熱了,他竟然跑出了錯覺。行雲用袖子擦了擦汗,撥開擋住視線的雜草,伸杆撈球。

“咦?”

他向後退了一步。

“球又不見了。”

來到避暑勝地的第一天與第二天,孝月發來了這樣的短信。這是行雲讓孝月再次試驗的結果,沒想到還是和那日他所看見的一樣。

行雲眼睜睜地看着高爾夫球落在雜草之中,可是,它卻已經不在這裏了。

當時孝月察覺到他不同往日過于在意的樣子,勾住行雲的脖子笑道:“你該不是被吓到了吧?不要那麽緊張啊,我告訴你,這世界上很多東西都是‘嘭’一下出現,又‘嘭’一下消失的。你想想海上的幽靈船,你再想想天上的幽靈飛機。”

臂彎的溫度傳達到行雲脖子的皮膚上,他不太高興。

這和“屋子裏的吞噬怪”不同,吞噬怪經常出沒于亂糟糟的房間,悠閑自得地吞吃着主人的一切——孝月每次都用這樣的借口來搪塞他丢了東西,行雲心知肚明他只是放在了哪裏想不起來罷了。等過段時間,吞噬怪吃得飽飽的就會把這些東西吐出來。

消失在雜草裏的球,又是另一回事。

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異世界的入口,開在現世許多不被人們注意的角落裏。它沒有吞噬怪的懶洋洋與好脾氣,就像水鬥池子裏的排水口,那些東西不知被傳送到了何處,亦沒有被歸還的一天。

為什麽?他好奇。

十五六歲的行雲情不自禁想要學習幻想小說中的主角,說出一句“我普通的日常生活在這一天被徹底颠覆”這樣的話來。

他堅持己見,提議可以帶上缺缺去找找看那三只球,依靠犬類靈敏的嗅覺說不定能有突破。但從昨晚到今日下午,行雲都沒有收到孝月的短信。

他莫名地坐立不安。

缺缺就是在電影廢墟裏碰見的那只小狗。之所以叫缺缺,是因為它缺了一只牙。

電影院的廢墟兩年前就已經被改建成了景觀綠地,缺缺失去栖息之處後一直被孝月散養在小區裏。

作為一個主人,孝月非常合格。下雨生病,不離不棄。他每天都會在特定的地點放上食物,晚上更是會滿小區地溜它。最後誰溜誰行雲分不清楚,不過這樣閑散又輕松的時間就在這一人一狗之間快速又安然地過了三年。

行雲總感覺自己的哪一個部分和缺缺一樣一樣的。

山裏天黑得很早,叔叔們的釣魚時間在下午四點結束,行雲望着自己父親的塑料桶裏五六條大胖魚,心說晚飯又是全魚宴了。

大家收拾完東西,在回程的路上,行雲的手機接收到一條短信。

行雲打開一看,發現發送者是孝月,發送時間是五小時之前。看來山裏的信號太差了,時間差了那麽久才接收到消息。

信息十分簡單,也是五個字。

——但卻是:“缺缺不見了。”

行雲咦了聲,還沒來得及回複,手機響起了來電鈴聲。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名字竟然是孝月的母親。他誠惶誠恐地接起電話,不懂為什麽會給他打來電話。

山裏有城市中見不到的飛鳥,它們的模樣陌生得讓人喊不出名字,叫喊聲也聞所未聞。這個枝頭到那個枝頭,略過的聲響混入從手機聽筒另一端傳來的說話聲,淅淅沙沙,聽不真切。

行雲的父親并排與叔叔們前面,無意地回頭發現了行雲的異樣。

見他似乎張嘴對着手機說了幾句話,又垂下了手。父親問道:“你怎麽了?”

走在後方的行雲雙肩顫抖,幾乎站不住腳。世界在他面前天旋地轉,幾近扭曲。他深深低着頭,劉海淹沒了五官,在臉龐上形成一片黑色的陰影。行雲呼吸了好幾口氣,才鎮定下來:“離開山區最後一班公交車什麽時候結束?”

父親一時沒理解兒子的意思,狐疑道:“五點啊,怎麽了,你要幹什麽去?”

行雲猛地握緊雙拳,擡頭說:“我回去了。”

接着對父親的疑惑與怒意不管不顧,行雲扔下手裏的器具開始朝前狂奔。

風灌入耳朵,将方才孝月母親說的話吹得七零八落。

“我十一點多收到阿月的短信,說帶缺缺在公園球場裏不見了。我問怎麽不見的,是走丢了麽,他也沒有回應。半小時前我想喊他回家吃飯可是電話關機了,你知道他去了哪兒嗎?”

“對啊,他一早就出門了,啊?你去找他?可你不是在外面旅游嗎?”

“喔,就在郊外啊。但現在也晚了……”

“找缺缺也先要和家裏人說一聲。你找到他就先讓他回去吃飯,我飯菜不收了。”

“那拜托你了,雲兒。”

孝月帶着缺缺只會去一個地方,而那個地方在幾天前正發生了不可能發生的事。

一個很不好的預感在行雲的心裏滋生,還混淆着別的心情。但沒有站得住腳的證據,他在心裏吶喊着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球怎麽可能在眼前消失,球怎麽可能接二連三在眼前消失。缺缺也一樣,它怎麽可能會在那裏不見!

行雲到底不認為自己普通的日常生活會被颠覆,超自然的展開都是天方夜譚。

不信,所有人的反應都是如此。

那麽如果這是真的,孝月會怎麽樣?會怎麽樣?行雲想不出來,這未知的感覺讓他更想馬上見到孝月。

事後父親一定會很怪罪自己,但這些都不是讓他能停下腳步的理由,這世上也沒有多少事可以成為理由。

他想,他只是遵從本能,想馬上回去而已。

下山所需的時間比想象中的長,但可喜的是他依然在班車到達車站前的五分鐘站在了候車處。等待的過程中他也嘗試着打了孝月的電話,果然聽到的是關機的提示音。他痛恨這裏糟糕的信號,要是在正确的時間看到那條短信,羞愧的歉意也不會那麽洶湧。

對了,就是這個。

行雲愣了愣。他雖猜不出現在孝月的臉上是怎麽樣的表情,也說不出他的舉動是什麽意義。可讓他抛下一切沖下山最大的驅動,便是這無以言表懊悔感。

班車來了,行雲選擇了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車窗外是重新修築過的山腳公路,一路延伸,相接山裏山外。

班車開到山外的景點車站只需二十分鐘,但是坐普通公交車回市區卻要一個半小時,真正到達公園球場又得花上十五分鐘。

這接近兩個小時的跋涉讓行雲一秒內有退卻之意,但很快就被其他的感情沖淡了。

他把雙手攤開放在腿上,左手是自己別扭到讓人惱火的性格,右手是因為孝月而高舉雙手放棄抵抗的心情。

左手重,右手輕。

忽然,行雲怒不可遏地用自己左手一掌拍上了車窗。玻璃窗戶劇烈顫動起來,發出尖銳的“嗙”得一聲。共振擴散而去,前一塊玻璃也跟着嗡嗡作響。

班車上加行雲與司機一共就四個人。其他兩個乘客吓了一大跳,得知是來自于行雲方向的聲音後,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兩個小時過去,天還沒有全黑,街上還有一些零散的路人。

行雲跌打滾爬跑出了好幾身汗,連八百米他都沒那麽認真用力過。

公園球場在他的幾步之前,行雲感到解脫。或許參加馬拉松比賽的選手在到達終點的時候也是這種心情,心髒砰砰跳得很快,他不得不減緩了速度平順呼吸。

球場一圈的路燈都沒有亮起來,行雲看不盡這塊場地。他想,這裏分明很小,為什麽現在卻巨大無比。

有個人影孤零零從球場的正中央往他的方向走,腳下踏過一攤小小的水窪,鞋子被水花濺濕,那人也毫不在意。

行雲艱難地朝他走去。

這個身影本不該如此孤獨寂寞,在他的身邊應當還有一個跳動的影子。

可現在沒有。

行雲停下了腳步,在離孝月還有半米遠的距離。孝月對他的出現只閃現了一秒的吃驚,随即淹沒在深深的瞳孔中。

他忘記在來時的路上想好該和他說什麽話。是“你好嗎?”,還是“餓不餓?”,或者“不要難過了。”可每一句都從中心思想偏離,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他心裏有更想說的話,就在喉嚨之上,舌苔之下,呼之欲出。

是什麽,是什麽?

“對不……”

“不見了。”孝月在同一時刻說,“真邪門,這個地方真邪門。”

行雲眼中的孝月臉上沒有表情,眼角也沒有水汽,看上去和平時一樣正常。

不過,為什麽他的輪廓邊緣那麽模糊。

行雲咽下“對不起”的最後一個字,取而代之的是張開的雙臂,向前縮短最後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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