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1)

一切仿佛只是一場噩夢。

夢醒了,當真全都結束了嗎?

韓醉年再度醒來的時候,身上一陣陣蹿着難忍的疼痛。然而他目光所及竟然是明了忙碌的身影,還有自小便熟識的他的廂房。

“明了,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爺,應該明了問,您怎麽回來了才是。”

“回來?”

韓醉年茫然地聽着明了的訴說,還是從頭開始吧!

“自爺您被打入死牢以後,全家上下都急瘋了。可老爺好像沒事人似的,照樣日日跟歌舞伎們厮混,就連明了都以為老爺是真的不管您了。

“誰知那夜,清涼寺的小長老忽然造訪,老爺好像早就知道他會來似的,遣退了所有人,與小長老單獨會面。後來就聽說爺您逃獄,再後來老爺便……便故去了——老爺是在睡夢中去的,走得很安詳,大家都說這也算是老爺這輩子最後的福氣了。”

想到老爺生前待他的好,明了揭了把淚,繼續絮叨:“老爺臨走前的那夜,叮囑我一定要等你回來,我也不知道老爺是怎麽盤算的,他好像就是打定主意爺您日後一定會回家,一定會!

“金陵城破了以後,日子倒也沒什麽變化。我守着這座宅院,期盼爺您有朝一日能回來。雖然心裏這樣想着,但我也知道爺想要回來是天大的難事。豈料那日入夜,竟有人大敲府門,我開了門看到有輛馬車停在門口,旁邊站着位老伯,操着咱這邊的口音,起頭就問我是不是叫‘明了’。

“我應了,那位老伯便掀開簾子,我居然見到了爺您。那位老伯給了些治療刀傷的藥,說都是上好的貢品。又說自家主子還有些緊要之事,不便耽擱。他叮囑了我些話,又給了一大箱金子,然後匆匆的就走了。

“這位老伯沒交代自己是什麽人,沒提起自家主子的身份,也沒說爺您發生了什麽事,只一個勁地囑咐我好好照顧你。我覺着奇怪,可甭管怎麽說,您能回來了……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事了,佛祖一定聽到了我的祈福。老天保佑,真是老天保佑啊!”

韓醉年曾最反感南唐從君到民成天倚靠佛祖庇佑,然而他的小厮卻将他的歸來歸功為佛祖的第一大恩德。

說起來,也确是佛祖保佑他歸來,江正不就是佛祖化身的小長老嘛!

他醒來以後将所有的事情聯系起來便多少明白了一些,江正那一劍并沒有刺向他的心口,而是劍走偏鋒刺向了他的肩膀,血遮擋了傷口的位置,一時間瞞過了趙匡義。爾後她請了大管家将他送回金陵,避開了趙匡義的毒爪。

趙匡義要的就是她對他的狠心,他對她的絕望。所以之後他是否能活下來,那位自大的王爺當然不會理會。

可此刻,親手做了這一切的她……又在哪裏呢?

“明了,近來你有沒有聽到什麽消息?比如……比如王爺大婚之類的。”

他屏住呼吸,生怕聽到他不想聽的消息。明了抓耳撓腮地想了一通,“王爺大婚?這我倒沒聽說。”

韓醉年狠松了一口氣,卻在明了下一次開口前近乎窒息。

“卻聽說當今聖上親封了一位江正小姐為公主。”

公主?她竟成了當今皇上的妹妹?難道她是想靠這種兄妹關系來保護自己逃脫趙匡義的糾纏?如果她早已握有這層關系,又為何不當着他的面向趙匡義說明呢?難道她寧可親手傷他,也不願親口對他吐露真相?

韓醉年找不到答案,他只想知道從小長老變身為公主的她此刻去了何方呢?今生他們是否還有見面的機會?

韓醉年日日想念,卻日日不敢想象她的境遇。

“施主,您又來禮佛了?”

寺還是那座清涼寺,只是住持換了。

從前視佛法為毒瘤的韓醉年如今卻成了清涼寺最信奉佛法的施主,他日日前來,風雨無阻。他為父親的牌位上香,還不忘為昭惠皇後的長明燈添油。

他知道,那是她在這天地間最最放不下的人了。

日複一日,他重複着這樣的生活。晨時去私館授課,過了午時便來清涼寺靜思,有時候一待就是一夜。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他從未想過沒有她的日子竟是這般難熬。

這段日子以來他養成了很多習慣——例如,時常去衙門口看看張貼了什麽榜文,特別是有沒有哪位公主大婚或其他什麽和皇族有關的消息;例如,從不信佛的他開始相信人世間總存在着一種莫須有的緣分;例如,他常常覺得身後站着一位披着面紗的女子,他相信若他轉過身的時候她還在那裏,那麽他們今生都不會再錯失對方。

像此刻,撥弄着昭惠皇後靈位前的長明燈,他又覺得那個披着面紗的女子正透過暖紅的紗安靜地凝望着他,久久。

他轉過身,只是這一次他想象中的畫面沒有消失——她仍然站在那裏,披着輕如煙的紅紗。

他專注地看着她,甚至不敢眨眼,他生怕閉上眼的瞬間她就會再一次地消失在人群裏,如同之前的幾千幾萬次。

“江正,是你嗎?”

在足以讓人窒息的靜默中,她緩緩地揭開面紗,露出那張盤踞着猙獰疤痕的臉。

韓醉年仍是緊緊地盯着她,用再平靜不過的語調問道:“你終于來了。”

她取了香敬奉到昭惠皇後的靈位前,極鄭重地拜祭。而後轉過身,她向寺外走去。

只是這樣?在他們二人經歷過生死考驗之後,她想就這樣一走了之?!

韓醉年從身後一把拉住她的袖子,近乎咆哮:“我對自己發誓,如果再次見到你,一定不會讓你就這樣走掉。無論是皇帝老子還是勞什子王爺擋在跟前,都休想拆散我們。”

“沒有誰能拆散我們。”她終于發出了聲音,如他思念中一般甜美,“在你對我喪失最後一點信任之前,不管是至高無上的皇上還是大權在握的趙匡義都不是你我的對手。自始至終,讓我們分道揚镳的不是別人,是你——是你韓醉年。”

她拂開他的手,向後退,直退到他無法輕易靠近的距離。那讓她感到安全,感到她的心跳就握在她自己的手心裏,誰也無法輕易擺弄她的心思。

“你在生氣?”韓醉年試探着問道,“是因為那天趙匡義要你殺了我,而我真的以為你會殺我嗎?”

他自己都被搞糊塗了,可她面無表情的模樣似在證明他的猜測不錯。

“聽我解釋好嗎?江正,那天你提着劍戳着我的胸口,你沒有給我任何一點暗示,在那種情況下,任何人都不會懷疑你要殺了我,而你這麽做就是為了讓趙匡義相信你真的是要殺我,所以我……我當時的反應也在情理之中,對嗎?你不能……你不能因為這個而判定我十惡不赦。”

“我不能?”

江正忽然一步上前捉住他的手腕,拉着他的手去觸碰她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那上面突兀的感覺讓韓醉年覺得那像極了一條真正的疤痕,可他決不會忘記幾個月之前她還在臉上貼着疤充當小長老迷惑世人呢!

韓醉年好笑地摸着那道疤,并試圖把那道僞裝從哪個地方拆下來,“好端端的你又在臉上貼道疤做什麽?醜斃了,是要避開那些登徒子的騷擾嗎?要我說這疤做得也太逼真了,我幾乎要以為你真的是破相毀容了……”

“它是真的。”江正一句話把那絲笑容從他的臉上硬生生地扒拉下來。

他甚至未來得及合攏他微笑的唇角,“你又在騙我,是不是?江正,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他的指腹近乎顫抖地撫摩着她臉上的傷疤,即使已經盡可能地放柔了動作,他依然覺得自己的碰觸對她而言是致命的痛楚。

“已經不疼了。”

江正靜靜地看着他,靜靜地描述,“傷口已經愈合了,除了留下這道疤,我并沒有更大的損失。你了解我,你知道美貌于我而言從來就不是必不可少的東西。事實上,我來到這世上的二十多年裏,頭十多年沒有人會留意一個小丫頭的美麗,後十來年我盡可能掩飾自己的容貌,有時是為了活得自在點,有時是為了達成我的複仇大計,有時是為了避開致命的騷擾。既然在一個女子最美的年歲裏就不需要美貌這東西,美人遲暮的日後就更不需要了。”

然,在韓醉年看來,這世上沒有一個女子會親手毀了自己的臉,無論她是傾國傾城的美人,還是粗手粗腳的村姑。

“江正,如果你是因為這個而不想見我,大可不必。我不會介意你的臉,你知道我不會,我本就不是因為你的絕色而……”

她搖頭,一個勁地搖頭配上她的冷笑讓韓醉年從心底打顫。

“韓醉年啊韓醉年,你是太自信,還是根本不了解我?”

“我……”

“我們之間注定在那一劍刺出的時候就宣告結束了,就像南唐的亡國一樣。還是這座城,還是你我二人,只是……結束了。”

他不懂,一個女子肯為了他劃傷自己的臉,不做王妃,不進皇宮,那麽,還有什麽能拆散他們?

“——你的不信任。”

讓一個死刑犯明白自己為什麽被斬首,這是起碼的一點仁德。

她站在昭惠皇後和韓熙載的靈位前,讓他們最親近的人見證這場他親手造就的幻滅——

“韓醉年,說說看,我對男女情愛有多少美麗的想象?

“親生父母通奸,出生以後甚至沒有人看一眼我是男是女就把我舍給了寺廟,我是在和尚廟外頭的村屋裏長大的。唯一給我溫暖的那個人是後宮的女主人,所以我進進出出皇宮都得掩飾身份。

“我唯一看到算是美好的愛情源于我身為國主的姐夫和身為皇後的姐姐,即使是他們最恩愛的那幾年,姐夫的身邊依然是妃嫔雲集。這是一國之君的榮耀,也是身為國母必須要忍受的悲哀——然後,我的姐夫和他的小姨子通奸了。

“又是通奸!周家的血脈還真是奇怪,總喜歡發生這種讓人感到難堪的醜事。當別人家十來歲的少女還在思春的時候,韓醉年,我——我江正在想的是怎樣讓一國之君失去他所擁有的一切,怎樣讓他後半輩子生不如死。

“一個女子最美妙的年齡,我化身為小長老,一個臉上盤桓着疤痕的臭和尚。我每天講經布道,每天陰謀算計,每天做着複仇的夢魇。

“我成功了!我讓我痛恨的那對狗男女除了擁有愛情,失去了全部。之後我發現,原來促使這一切悲劇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

“我想就這樣死掉吧!讓我的死來葬送一切罪孽,是你——韓醉年,是你偏要我活。我記得你的好,一點一滴。你寧可死,寧可放棄比生命還重的文人抱負也要我活着。你是我遇見的這世上唯一一個對我無所求卻付出全部的男人——

“趙匡胤說他愛我,當讓他在江山和我之間做出選擇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江山;趙匡義說他愛我,可一旦我失去佼好的容貌,我相信他會視我為陋履。你不會,我知道你不會,你會愛我,盡其你所能地愛我。你這樣的男人,我怎麽可能眼睜睜地看你死掉。我是寧可毀了這張臉,也不會讓人毀了你的。”

第一次,韓醉年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她的感情,有了這一次,他确信她是愛他的,真真實實地愛着他,如他一般傾其所能地愛着他。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了。

“你不相信我的感情,自始至終你都不相信我。在你眼中,我江正就是一個大騙子。是!我騙盡了天下人,可我騙過你嗎,哪怕一次?”

沒有!

回想起來,她從未騙過他。自他們初次見面以來,即使明知道他想要抓住她的把柄,她還是主動向他袒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以及……她是女兒身的驚天秘密。

她所有的坦白源于對他的信任,可他辜負了她的信任。他們認識以來,一直有所保留的,一直沒有交出信任的那個人,是……他,一直都是他!

“結束了。”

她這樣宣布。

他試圖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證明給你看,我值得你付出信任和……和感情。”

她冷漠地搖頭,她疲憊到已經無能為力了,“韓醉年,你不能試圖讓一個從不相信男女之情的人在付出了最後那麽一點典當來的信任之後,再給你不可能再有的東西。在你扯斷那串佛珠的時候,你就該知道,你扯斷了我們之間最後的保留——就像我在給你戴上那串佛珠時,曾發誓要以生命來愛你。”

他知道是他自己親手搞砸了這一切,眼睜睜地望着她披着紅紗的背影,他連喊出她名字的氣力都被抽光了。

這一夜,他真要一醉方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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