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又過得兩日,我的身體早已好透,可考慮到必須善加利用一切可供偷懶的資源,故而我白天還是裝病窩在床上,樂得清閑。但以我好動的性子,連躺數日實在是種非人的折磨,所以這日晚膳過後,我怎麽也熬不下去了,遂起身挑了件薄紗半臂襦衫,披散着一頭長卷發,獨自摸出院子打算松一松筋骨。

還沒走多遠,迎面就碰上了秦雪姬和幾個未曾見過的小姐。

“襲姑娘,身子都好了嗎?”

秦雪姬一襲粉紅大袖衫配以藕色絲繡長裙,在四周圍明晃晃的燈籠映照下,平添了幾許妩媚嬌嬈的韻味,顧盼之間美目流轉,肌膚瑩潤玉澤,看得我大嘆“坐時衣帶萦纖草,行即裙裾掃落梅”都不足以形容眼前這位佳人袅娜身姿的萬一!

“唐姐姐,她是誰啊?你認識嗎?”秦雪姬身後一名滿頭珠翠的黃衫女子瞥了我一眼後朝另一個衣飾華貴的紅衣女子小聲問道。

“沒見過,肯定不是杜府的小姐,璃妹妹也不認得嗎?”紅衣女子微挑着眉道。

“是啊,看她那樣子像是個丫鬟……”

“襲姑娘是我的朋友!”秦雪姬聲音不大,卻自有一番威勢,壓得那兩名女子讪讪地不再多話。

我不以為意地笑笑,又沖她點點頭表示感謝。正要施禮離開,秦雪姬忽然叫住了我。

“能陪我走走嗎?”

“好啊!”

她遣開了其他人,拉着我的手沿湖邊慢慢走去。我知道她一定有話要說,且很可能與杜月遙有關,因而心下忐忑,猜不透她會作何反應,惟今之計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大不了憑我的三寸不爛之舌同她胡攪蠻纏吧!

“你喜歡月遙,是嗎?”果然,她還真夠開門見山的。

我索性也不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地一口承認道:“是,我喜歡他,非常非常喜歡!”

“我很高興你能坦承相告……看得出你是發自內心喜歡他的。”秦雪姬淡淡的笑意落在我臉上。

“你不生氣?”我仔細觀察着她的神情。

“有點失落罷了,畢竟我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

現在輪到我失落了,青梅竹馬,也就是初戀咯……

“可我也真心替月遙高興,能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喜歡他,該是何等幸運,何其幸福的事啊!”秦雪姬神色黯然道,“況且他對你也是同樣的用心……假如我有你一半的幸運就好了……”

她這話什麽意思?我都給弄糊塗了。

秦雪姬見我一臉困惑,先自嘲般地苦笑了下,繼而眼神飄向夜空中的一輪清輝,以夢呓般的語氣喃喃道:“我喜歡的人,不是月遙……”

“什麽?”我吃驚不小。

“那個人,知道我喜歡他……只是他不願意接受我……”

誰那麽不長眼?如此完美的一個女人送到面前,居然還往外推!我好奇得瞪着秦雪姬,等她的下文。

秦雪姬神色恍惚地幽幽道:“我還清楚地記得……他是在兩年前一個春雨綿綿的午後來到我家的。當時全府上下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打哪兒進來的,問他他又不願解釋,結果被軟禁了起來……我很好奇,因為他與我見過的任何一個男子都不同,所以就時常找了各種借口去看他……我發覺他聰明卻毫無城府,有見地但并不浮誇,風趣又很随和,久而久之,我便迷上了他,甚至還求爹爹放他出來當了秦府的侍衛……”

“啊?莫非那個人是顧侍衛?”我不經思考便脫口而出道。

“你看出來啦?呵呵,那你也該看得出他對我的刻意疏遠吧……”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顧侍衛對她的确是恭恭敬敬,不鹹不淡的标準職業化态度。

“為了他,我裝病逃過婚,但他仍舊不為所動。”

“那你有直接問過他對你的感覺嗎?”我擔心是不是古人的含蓄引起了雙方的誤會。

秦雪姬低下頭,略帶羞澀地道:“沒有……可我稍微表現出一點喜歡他的樣子,他馬上就會躲得遠遠的……”

“這樣不行啦!你幹脆跟他攤牌,擺明了你的意思,有什麽說什麽,直接問個清楚,總好過你自己胡亂猜測,随便替他下結論吧!”我按捺不住,為她焦急道。

“你啊……或許也只有你這種性格,才能把月遙那個悶葫蘆逼到如今這般不得不愛,不能不愛的境地吧!”秦雪姬莞爾道。

“其實一層窗戶紙由誰來捅破不都一樣,我不在乎這些,所以由我來表白再自然不過了。”

“是吧,也許我是該問問……”

“煙雨姐姐!”前方的一聲驚呼打斷了我和秦雪姬的談話。

我擡頭一看,是杜奇安朝我這兒邊跑邊喊來着,他身後不遠處的一角涼亭內,隐約可見杜月遙、杜月琅以及一個背對着我們的男子圍坐在一起。待走得近些了,才看清涼亭內的石桌上,還零星擺放着幾碟點心、小菜,三四壺酒,而顧侍衛便坐在其中。

“煙雨姐姐,秦姐姐,你們也來一起坐嘛,大哥二哥他們說話好無聊,還不如聽煙雨姐姐唱唱歌,講講故事呢,上回那個《西游記》和《封神榜》都沒講完……”

“你這臭小子,剛才是誰拼命央求着我要帶他一起來的啊?”杜月琅板起臉,作勢欲擰杜奇安的耳朵。

杜奇安知機忙躲到我身後,嬉笑道:“我錯了,二哥,我就是想聽煙雨姐姐唱歌、講故事,二哥不是也愛聽的嗎?”

杜月琅瞅瞅他,又瞧瞧我,笑眯眯地道:“看在你請來兩位漂亮姐姐的份上,權且饒過你這一回吧!”說罷拉起我跟秦雪姬入了座,“難得今晚天氣如此舒爽,大家一起坐下吹吹風、品品酒、聊聊天,豈不快哉!”

“那敢情好,奴婢就恭敬不如從命啦。”我抓起手邊的一杯酒,也不管是誰的,仰頭便一幹而盡,喝完還意猶未盡地再滿上一杯,灌了下去。據說古時候的酒度數都不高,這麽喝來果真如此……

在座的其他人目瞪口呆地看我連幹了三杯,臉不紅氣不喘的,倒像是饞了三個月酒的老酒鬼,一喝上便要酒不要命了。

“煙雨?”杜月遙眼裏隐有憂慮。

“那個什麽……呃,真是好酒量啊!不過這‘清露酒’是用來品的,你這麽一通牛飲,未免太煞風景了吧?”杜月琅奪過酒壺,一副受不了我暴殄天物的樣子。

我“撲哧”一笑,嗔道:“剛剛還大方着呢,怎麽着,現在舍不得了?不就喝你幾杯酒嘛!”

“冤枉啊!我可是為了等會兒得擡你回去的人着想,擔心他們招架不住吶!”促狹的語氣配上剛剛好的誇張表演,我發覺這個人還真有演戲的天賦。

衆人瞧着他耍寶,眉眼俱是彎彎的,杜月遙亦柔和地望着我,我與他視線交纏,心裏一陣甜蜜一陣激動。

“為了報答二少爺您的關心,奴婢這就獻上一曲吧!”我的心情大好,不由想要引吭高歌一番,随即取了根筷子,敲擊于面前的瓷碟邊沿,聲音清脆悅耳,我順勢揚聲唱道:“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随浪記今朝……”

我方唱畢,一個男聲驀然接着唱道:“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我看着顧侍衛欣喜的神情,心下了然,同他一起合唱起來:“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世知多少。

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

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歌聲漸止,餘音激蕩,衆人震驚得神游物外,尚未清醒。我與顧侍衛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們倆個……你們倆……”杜月琅木然地來回掃視着我跟顧侍衛,張大了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襲姑娘……你和他……”秦雪姬的神色不只是驚訝,更多的是緊張和擔憂。

杜月遙淡淡的眼波凝望着我,我仿佛從中看到了一絲笑意流轉,果不其然,他唇角輕揚道:“你就別賣關子了,趕緊替我們解惑吧!”

我眯眼一笑,頗為得意地酸道:“正所謂他鄉遇故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你和他真認識啊?之前怎麽沒聽你提起過?”杜月琅終于回神了。

“因為剛剛那首歌啊,那是我們家鄉有名的曲子,一唱就明白了,好像對暗號似的,對上後便曉得原來還有人跟我一樣,也流落在此地……”

“難怪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很特別呢!認識一下吧,我叫顧年華。”

我看着顧年華伸過來的右手,微微一笑,也伸出手與他來了個同志間的問候,兩手一握,惹得衆人又紛紛側目。

“我叫襲煙雨,初次見面,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喂,煙雨,是同鄉也不需要一見面就拉手吧!你是女孩子,要矜持!矜持!”杜月琅很不樂意地盯住我倆,顧年華搖了搖頭,我笑得前仰後合,這一刻,久違的溫馨在我心底彌漫,家的感覺熨燙了我彷徨不安的心。

感謝上帝,我不是孤單一人……

“你說,我要是留在杜府是不是也很不錯呢?”我支頤懶懶地問着。

坐在我對面的,就是最近時常來找我聊天的季無月。記得他剛開始夜半私會我的時候,我心裏還存了些旖旎浪漫的念頭,可是現在……

“不錯啊,杜府可是‘天下第一府’,杜家少爺也個個都俊逸不凡,才幹出衆……”

“煙雨,你看看,我剛繡的這枝蓮花好看嗎?顏色會不會太淺了……”

“對了,過兩天我給你做身衣裳吧,我那兒正有一匹适合你的料子,你想要什麽式樣的……”

……

幻想破滅!對于如此“居家”的男人我徹底無語,難怪他成不了采花賊,這整個一東方不敗嘛!

“唉……無月,你為什麽喜歡女紅呢?以你二十一歲的绮玉韶華,不是應該更愛美人的嗎?”我悶悶地問道。

季無月擡起他那俊美無疇的面龐,對我綻放出足以傾倒衆生的微笑,柔聲道:“我也沒辦法,自從照過鏡子後,我就再分辨不出什麽美人了……”

無語……我滿頭黑線地瞧着他誠摯認真的眼神,實在是無言以對,自戀到毫無知覺的程度原來也是一種可怕的武器!

“煙雨,你覺得我是個怪人嗎?”季無月忽然滿懷感傷地問。

“嗯……你的個人興趣我不予置評,不過我很願意交你這個朋友,不管別人是怎麽想的,反正我無所謂,在我眼裏你就是你,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季無月!”我悠悠地說着,現在的BL還少麽。

“謝謝,從沒有人對我說過這些……”季無月晶亮的眸子泛着溫柔的水波,看得我一陣心疼,母性的光輝瞬間籠罩了我,我伸出雙臂緊擁住他,順便在他臉上蹭了好幾下……

啊!這麽滑膩的肌膚,如此綿軟的觸感,真是爽呆了……

“煙雨?!”季無月被我的舉動吓得全身僵硬。

我一副奸計得逞的模樣,嘿嘿笑道:“無月,忘了提醒你,成為我的朋友可是要付出代價的,哦呵呵呵呵……”

他見我笑成“花癡”亂顫狀,不由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輕脆與低柔的笑聲此起彼伏,繞梁不絕,為這悶熱的夏夜送來了難得的爽朗和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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