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人生若只如初見

更新時間2012-12-12 16:32:54 字數:5087

熙慶三十六年,燕國都城——燕都。

彼時正值初春,萬般綠意将醒未醒,只是那偶爾掠過各家屋檐銅鈴的風,和着幾分薄涼,稍稍減退了幾分這亂世的浮華。

這夜,帶着幾分春寒料峭的涼,帶着幾分馥郁醉人的芳,給正在置辦着喜事的李府平添了幾分朦胧喜慶。

絲樂聲陣陣,即使隔着幾進幾出的院落,依然能清晰的傳到那鋪天蓋地都是大紅的喜房裏,傳到那床榻上靜坐着的蘇月笙耳裏。

初升的月,毫不吝啬的将一懷月光從窗戶滿滿當當的揮灑了進來。

蘇月笙細聽着前方大堂裏傳來的聲響,估摸着宴席接近尾聲了,也便直了直身子,扯了扯頭上頂着的大紅錦帕,确定再沒有什麽差錯了,就潛下心,靜待那人的到來。

果然,不多時,便有腳步聲臨近。

她心頭一緊,不由自主的扣緊了手指。

那些腳步落在門口時候,齊齊一頓,只一個清越的聲音道:“下去吧。”

“是。”

一衆人等悉數退下,那人推了門,徑自走了進來。

随着房門被推開,一縷清香也蘊散在了房內,蘇月笙略微擡眼,隔着朦胧的錦帕,想要細細打量那人,雖不甚清楚,雖然那人帶着半張青銅面具,卻依稀可以感覺到令人窒息的氣場。

如此絕代風華,即使看不見姿容,那周身的高華氣度已是常人難及。

推門進來以後,他也不着急上前,靜靜的站在那裏,一言不發。

不知為何,蘇月笙心裏突然冒出一絲狐疑與不安。

他不出聲,她亦耐心的等。

空氣靜的出奇,就連先前一直不安分的風都收斂了起來。

良久,他終于對着床沿上那個穿着大紅嫁衣,正襟端坐着的女子開口道:“錦兒姑娘,如今你我既是夫妻,那日的問題,你可該給個答案?”

問題?什麽問題?

蘇月笙的腦子裏打了幾個轉轉,似乎沒有聽到錦兒提起這人問過什麽問題啊?如今可要如何是好?既然不知,那就幹脆沉默好了,免得露出破綻。

要知道,她哪裏是什麽正牌的新娘子,真正的新娘子錦兒已經跑路了,而她剛巧做了為民除害的打算,于是便借這個身份用用。

那人見她不答,也不惱,他款步向床邊走去。

随着他的走近,蘇月笙只感覺周身空氣裏籠罩着的香氣又濃郁了幾分,沁人肺腑,而身遭的空氣也冷凝了幾分。

他分明是一身大紅的喜服,整個人卻不見絲毫的暖色,那般刺目的紅在他身遭,越發顯得冰涼、驚心。

即使冷,也分明是一身高華的氣質與風度,哪裏像是傳說中那般風流成性、貪得無厭的人品?

蘇月笙不由得懷疑起,自己作出刺殺李侍郎的決定到底是不是錯的。

似是沒有發覺她心思翻轉,他轉眼間便已行至她面前,只是目光在不經意的掠過蘇月笙合攏在膝上的雙手時,頓了頓,但也只是那麽一瞬,緊接着,他便淺笑着,動作自然的去揭蘇月笙頭上的蓋頭。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蓋頭的那一剎,驚變頓起。

他揭錦帕的手突然轉了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她的肩膀襲去,而就在同時,蘇月笙也揮出了早已蓄勢的左掌,幹脆利落的朝那人伸出的右手劈去。

哪知,那人卻似是算準了蘇月笙會出手一般,他右手行至一半便陡轉了方向,卻是改去抓還頂在那蘇月笙頭上的蓋頭。

蘇月笙沒想到此人竟會完全不顧及自己擊出的一掌,反而去揭蓋頭,這般決絕的打法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心頭一愣,被迫匆忙收了招式,她急急一避,身子往後一仰,安然的避開了那一招,再就着床沿一個側翻,鯉魚打挺的從床另一頭站起,隔着朦胧的錦帕,隔着半張床的距離,含笑看着依舊優雅怡然看着她的他。

雖看不透那青銅面具下的表情,蘇月笙卻可以從那雙足以媲美日月星輝般燦爛的眸子裏讀出笑意。

只是,那笑意,帶着幾分沒有絲毫情緒起伏的森涼。

他道:“錦兒自幼為奴,做慣了粗糙活計,而你,青蔥般纖細玉指,且有武功高深之人才有的氣場,自然不是錦兒,那麽,你到底是誰?”

說到後半句的時候,語氣裏分明是稀疏平常的,卻讓人感到了幾分壓迫,就連周遭的空氣都被那話凍結了幾分。

聞言,蘇月笙拍了拍袖子,亦含笑回道:“李侍郎縱情女色,流連花叢,前段時間還被一個青樓裏烈性女子畫花了臉,為着顧及顏面便帶着面具,倒是方便了閣下演一出偷梁換柱,我不是錦兒,那麽,你又是誰呢?”

她不疾不徐,半是諷刺半是好奇的反問,尾音剛落,人已經擡掌攜勢擊去。

那人也不惱,一邊擡手化開蘇月笙的攻勢,一邊繼續問道:“錦兒在哪裏?”

“錦兒自然在她該在的地方。”

蘇月笙一邊回答,手上的招式卻也不減淩厲。

只見他眸色一轉,一掌打散蘇月笙的招式,右手卻不顧蘇月笙已近在他胸前的左掌,直直的,再去抓蘇月笙的蓋頭。

真真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角兒。

蘇月笙想救已是不及,她反應也是極快,就在頭上蓋頭被揭開的那一瞬,她将就要劈在他胸前的掌就勢換了個方向,改為一記掌風拍向已然在風中搖曳的紅燭。

那人順利的取了那大紅的錦帕在手,蘇月笙也同時熄滅了燭光。

月光雖盛,卻照不進床前,黑燈瞎火,他依舊不能看清她的容顏。

“滅燭憐光滿。”

黑暗裏,蘇月笙露出八顆牙齒的标準笑容,道:“錦兒只是個普通的弱女子,我不知道閣下是何人,但你看,這般美好的月色,于錦兒來說,就如這般靜谧安好的華年,是不該被牽扯進這亂世的紛擾的,還請閣下放過她,至于李侍郎,不知閣下意欲何為,此人貪婪奸詐,身居高位食民脂民膏,又企圖侵吞朝廷赈災的糧饷,到時餓殍遍野應該不是閣下所樂見的,在下奉勸閣下,不要與之為伍的好。”

那人聞言不置可否,顯然是因為蘇月笙把他和李侍郎放在一起比較很有意見,他到:“那個蛀蟲早被本……被我送去了他該去的地方。”

“如此,甚好。”

一個好字剛剛出口,蘇月笙便已奪窗而出,踏着月光,蹭的一下子的躍上了屋檐,一路縱身飛去。

也不管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否已經達到,她都不想久留,多年來的經驗和直覺告訴她,此人絕對不好惹。

而就在她逃出窗戶的那一刻,不好惹的某人立即追了上去。

察覺那人在身後緊追不舍,蘇月笙略一思索,便放棄了從李府直接逃回去的打算。

她記得事先查看過李府的地形圖,越過前面那座院落便是紫竹林,穿過那片紫竹林便是上林湖畔,那裏緊鄰百福大街,是燕都最繁華的所在,自己如果走這個路線,即使不在紫竹林繞暈他,在百福大街藏個身,想要擺脫這個麻煩應該并不難。

想了想,蘇月笙暗罵一句,今天運氣真背,腳上的動作卻沒有放緩絲毫,同時也順手撕了一截大紅的衣擺,利落的在面上一罩,便蒙住了半張臉。

事實證明,偌大的紫竹林,确實是個能繞暈人的地方,有沒有把那人繞暈蘇月笙不知道,只是——自己現在已經是暈了。

雲裏霧裏,跑了N多裏路,醒來自己還在竹林裏。

她有些哀怨的捶胸頓足,自己腦子是刷漿糊了?

為嘛現在才想起自己天生是個路癡?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除非是已經走過不下五遍的地界,否則她準摸不着北,不光是北,東南西都找不到。

前世裏最為丢臉的一次,是在大一時候,作為新生入校都近一個月了,她居然都能在學校裏迷了路,最後還是一路問回了宿舍,為這還被死黨們笑了整整四年。

剛剛怎麽忘了?

哎,嘆了口氣,蘇月笙自我安慰,好在,被她這麽七拐八繞,定是把那人甩暈了,身後沒見人跟來。

剛舒緩了一口氣,正準備探探路,卻見着前方臨風赫然站着的一人,衣袂翩翩,風華無限,隔着厚密竹林裏投進來的月光,依稀可見那人臉上的青銅面具,就着那零星的月色,折射出森涼的光。

不是那人是誰?!

見着那人,蘇月笙想也不想,轉身提氣運功便跑。

她發了狠的飛奔好長一段時間,再抽空回頭看,這下子絲毫不見那人的蹤影,心頭一緩,正欲松口氣,眼角不經意一瞥,便瞥見餘光下,身側一角衣袂……

啊?!!

蘇月笙心口發麻,仿佛是見了鬼一般,發足狂奔越過那角衣袂,以更快的速度逃去。

這下總該追不上了吧,蘇月笙一口氣跑了幾裏路的腳程。

她猶自安慰,只是像上次一樣,還未舒緩一口氣,便見着那人好整以暇的站在她前方的竹林下。

居然跑的比她還快上一層?

居然跑的比她還輕松?

簡直不可思議?!

蘇月笙心底吃驚,腳下的功夫卻也沒落下,飛快的掠過那人。

自己的功夫自己是清楚的。

當初就是因為看着人家飛檐走壁帥呆了,她在輕功上下狠了功夫,是以就連師父都誇獎過她輕功不錯。

如此,這人的輕功比起她來居然還高了不止一個層次?

還有這紫竹林,跑了那麽久,居然都沒見個頭。

蘇月笙懊惱着,只是剛剛把這兩個念頭在腦海裏一冒,一個想法在心頭一閃而過,她立馬止了步子,人也如同雷擊一般,呆立在了原地。

随即,她扭頭,折身看了看那如同天神一般,靜立在竹林下的那人,優雅尊貴如常,她便對剛剛心頭冒出來的猜測又加深了幾分。

待她不死心的細細看去,那人确實是只站在竹影裏,風吹不動。

于是,她幾乎一個站立不穩,險些栽倒。

此刻,就連想把自己一頭栽死的心都有了。

相比與她的狼狽,那人卻是依舊一身從容優雅,在一片細碎婆娑的月光裏,看着那個惱羞成怒朝他奔了過來的自己,他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他的聲音如此好聽,蘇月笙之前在喜房裏沒有注意,此刻和着這竹林清越的風,更添了幾分悅耳動人。

不過,饒是此,也不能減輕她蘇大小姐心頭的怒火,她大聲的,毫不顧忌形象的喝道:“你是故意的!”

那人絲毫沒有被她那河東獅吼功震到,反而笑言:“姑娘何出此言,在下可是什麽多沒做,什麽都沒說。”

“哼!”蘇月笙恨恨揮了把袖子,森森的磨牙。

是,他是什麽都沒做,只站在那裏,看着自己迷路,在這紫竹林裏繞圈圈,他是什麽都沒說,自己一圈又一圈的跑下來,差點累斷腿,差點岔了氣,他都不發一聲響,自己逃竄的狼狽,他卻好整以暇的守株待兔……若不是自己及時發覺,是不是要在這紫竹林裏繞的用光了力氣,他再不費吹灰之力捉了自己?!

天生的方向感極差,路癡的自己果然傷不起啊!!!

蘇月笙恨完了那人,恨自己,等擺脫了這家夥,自己回去得要買塊豆腐撞死,自殺以謝罪才行!

“以姑娘目前的處境來看,想要安然逃出去不是那麽容易了,所以我勸姑娘還是如實相告。”

那人依舊風度不改,氣定神閑的道來。

分明是雲淡風輕,閑話家常般的語氣,但自他口中說出,卻讓人驀地感到壓迫與威嚴。

蘇月笙穩了穩心神,“閣下當真以為我逃不出你的掌控嗎?”

蘇月笙指了指他臉上的青銅面具,擡了擡手,又指了指自己臉上蒙着的布條,道:“你既不以真面目示人,必然是同我一樣,不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又何必為難同你有一樣苦衷的我呢?”

那人的眼眸如同千年古井一般深邃不見底的直視着蘇月笙,依舊淺笑道:“在下并未為難姑娘,只是希望你說出錦兒姑娘的下落而已,何況在下對錦兒姑娘也并無惡意,否則……你覺得你能安然的走出這紫竹林嗎?”

這是威脅,絕對的紅果果的威脅。

蘇月笙磨牙,恨恨的想,她蘇月笙最讨厭的就是別人的威脅。

勾了勾嘴角,蘇月笙哂笑道:“那,要不要我們賭一賭?”

雖看不見面目,但她宇間的的嬌俏與少女的明朗已是盡顯無疑,而這些表情,都襯着月光,分毫不差的照進對面那人的眼底。

還未待那人發話,蘇月笙已迅速的從袖筒裏拿出了火信,放到了空中。

你以為只有你才有後手嗎?

蘇月笙嘴角咧開一抹笑意。

那人視若未見,用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的聲音道:“也罷。”

蘇月笙聽着,心裏還在盤算着他說這話的意圖所指,這時,不遠處響起了一聲尖嘯,她立馬眉頭一喜,轉身邊向那聲音發出的方向奔去,同時她還不忘回頭看看那人,負手而立,沒有打算追過來的樣子,朦胧的月光通過竹葉縫隙照在他那一襲喜服上,讓蘇月笙覺得,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他整個人都如同天神般風姿綽約。

只是這樣的人,太過神秘,亦分不清是敵是友,自己這不能為外人所道的身份,還是少招惹麻煩的為妙,這樣想着,蘇月笙就以更快的速度閃身離開。

只留那人遺世而獨立的身影在午夜的風中靜立。

這時,從更深的竹影後閃出一道黑影,說他是黑影不單單是因為他渾身上下都包裹在黑色的夜行服裏,而是他整個人都仿佛是被黑暗所籠罩着的,若他不主動現身,常人難以察覺。

“主子。”

那黑影行至帶着青銅面具之人三尺之外,俯身恭敬行禮,疑惑的問出了心中所想:“要不要魅影去追?”

那人不語,沉默良久才道:“你看,她的武功比之你如何?”

魅影沒想到主子會如此一問,腦子一轉,想起先前那女子顯然還有些保留的身法,不由的心中一淩,将身子伏的更低道:“魅影慚愧。”

“你現在去一趟醉香坊,看看上林湖畔一切布置妥當了沒有。”

“是。”

自稱魅影的黑衣男子領命迅速消失在了月色之中,如同他出現時候那般悄無聲息。

魅影走後,那人又擡眸看了看那女子離去的方向。

“你既不以真面目示人,必然是同我一樣,不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又何必為難同你有一樣苦衷的我呢?”

想起那女子的話語,仿佛刺中了心頭某個柔軟的位置。

他有些自嘲的哂笑,同時有些失神的擡手摸了摸臉上的青銅面具,順手輕巧一揭,便抛了那面具,款步從竹林的陰影裏走出,月光下,那是一張比那月華都高貴絕豔的容顏,許是由于太過驚豔璀璨,甚至連月光都不由得在他面前黯然了幾分。

在稍稍暗淡了幾許的月色下,他從懷裏掏出一方錦帕,借着月光,細細摩挲,仿佛要透過這繡着金絲百鳥朝鳳的大紅錦帕,看到那女子的真容。

良久,一聲嘆息,伴随着一個決然轉身的背影,碎在了一地月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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