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大雨持續沖刷着廣場, 雨聲掩蓋人群裏的詭異,有人見到了墜落的神明,他說, 神和我們沒什麽不同, 都流着鮮紅的血, 被射中後也會死去。

驚奇如瘟疫散布開來, 像是染上同一種病症, 他們不約而同的注視起吉爾伽美什, 眼中是一樣的光。

天神終于下來了,暴雨驟然停歇,他們從天上降臨, 雙足踩在地上,以明淨之身來到吉爾伽美什面前,未曾低下頭顱。

“吉爾伽美什, 我可以原諒你的無禮, 但你必須為發生的一切做出解釋。”

寧利爾周身散發着柔和的光,比起渾身濕漉狼狽的吉爾伽美什,她是如此高貴美麗。

乃至讓人忍不住跪拜。

吉爾伽美什只有一句話,“讓恩奇都複生, 并答應不對烏魯克出手。否則我不會收手。”

寧利爾險些沒有維持住臉上的溫柔。

一個半神而已,不過力量比普通凡人強一些,居然敢與天神談判。若非手中弓箭, 他連見天神的資格都沒有。

“你傷了伊南娜,我沒有責罰你, 已是最大的仁慈!”

一個神使勸說着,“吉爾伽美什,不要讓烏魯克為你的魯莽付出代價。你也不想看到烏魯克衰亡, 被風沙掩埋。”

吉爾伽美什說,“烏魯克是我最大的軟肋。”

聽到這個說法,寧利爾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吉爾伽美什接着說,“我已經失去恩奇都,再失去烏魯克的話,我便沒有什麽能再失去。到時我或許會自我放逐,又或者與神明同歸于盡。”

寧利爾表情難看起來,她看到了吉爾伽美什背後的箭矢,那些金色箭矢不是凡人所能鑄成的。雖然無從得知它們是從何處而來,但寧利爾知道一件事。

假如她被傷到,她會和伊南娜落到一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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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需要時間。”寧利爾挽過耳邊的長發,為吉爾伽美什說明原因,“恩奇都的死是衆神決定的,他的複活也需通過衆神的同意。”

她像個包容一切的母親,可以寬恕所有,“眼下的我無法立刻給你答複,三天後我會告知你。”

吉爾伽美什答應了。

這場名為對吉爾伽美什的審判就此結束,天神們一個個離開,天空重新湧現光明,人們注視着他們心中唯一的王,無需多言,自發垂首,以行為告知他們的王。

他們敬畏并擁戴着。

審判結束後不久,寧松偷偷找到了吉爾伽美什。她披着黑色鬥篷,不敢告知任何一人,只能于深夜中找尋自己的孩子。

當見到安然無恙的吉爾伽美什,寧松落下淚水。

“吉爾。”

她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感受,她從未反抗過母神,唯獨這一次,她選擇站在自己孩子這邊。

平複完心情,寧松将天上發生的事告知吉爾伽美什,“……恩奇都被我藏起來了,他們暫時找不到恩奇都。母神在找尋衆神,商讨針對你的方法。”

寧松眼中有着化不開的憂愁,“吉爾,我很擔心你。”

那些神使說,吉爾伽美什手裏只剩八支箭了,天神在八個以上,乃至更多,到時候就是吉爾伽美什一個人同天神們對抗。

他們會讓吉爾伽美什飽受老去的折磨,魂靈永埋地下,不得安息。

寧松忍不住把目光投向牆上的弓箭,不敢相信結果,她害怕吉爾伽美什會受懲罰,烏魯克也要掩埋于荒土之下。

吉爾伽美什知道寧松在擔心什麽,他取來一枚箭矢,告知寧松,“那個異神說,這支箭射出後,天地會回到最初。母親,你也是天神,告訴我,這是真的嗎?”

寧松伸手試探,上頭蘊含的力量讓她膽戰心驚,她按下逃跑的欲望,無比恐慌。

“吉爾,你付出了什麽代價?”

寧松眼中又湧上淚水,她所有的脆弱都來源自己的孩子。

吉爾伽美什握上寧松的手,“不必擔心。”

“他将箭矢交于我,期待看一出精彩的戲。”

那個神在觀望,嬉笑,這便是他的樂趣。

他想要的,或許是回歸虛無的世界。

但那太過無趣,沒有恩奇都的世界,自己的身軀與衆神的碎片融合在一起。

無比肮髒。

“請母親将這個消息告知衆神。”

寧松欲言又止,在看到吉爾伽美什沉穩的目光後,沒有再問。她告別吉爾伽美什,踏入衆神所在的殿堂,告知衆神。

“等英雄王只剩最後一支箭,這支箭不會射向天神,它會射向天空,撕破大地和海洋,到時神明與人類一同回歸虛無,不複存在。”

這是警告,也是請求。吉爾伽美什的本意不是和神明一起死去,他僅僅只是要回恩奇都,讓烏魯克恢複安寧。

可寧利爾不接受,衆神也不答應。

他們對寧松惡語相加,“是你誕生了這個罪惡。”

“吉爾伽美什死後,你也需認錯。”

寧松被趕出殿堂,被宣布不允許踏入。

趕走寧松,衆神相繼坐下,寧利爾手邊空了一個位置,那是給伊南娜的,豐收之神的座位。

現在,伊南娜重傷不起,有消息說,她要陷入沉睡了。

一些天神在蠢蠢欲動。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你們也知曉了,該死的吉爾伽美什不知從哪弄到的弓箭,射傷了伊南娜,還要求撤回原先的詛咒,讓恩奇都重返大地。”

寧利爾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你們答應嗎?”

一個男神第一時間站了起來,“這是在侮辱天神,決不可答應。必須給予更嚴重的懲罰,無法傷害吉爾伽美什,就報複在烏魯克子民身上,讓他知曉母神曾經受過的悲痛。”

他說着,把話題轉移到豐收之神上,“春天即将到來,我們可以斷絕烏魯克的水,豐收之力不再饋贈烏魯克。這些愚蠢的人類得不到糧食,就會埋怨他們的王……只是,現在的伊南娜不能行動。”

一個聲音說,“若是單單饋贈豐收之力的話,別的天神也能做到。”

又一個女神站起來,說願意幫伊南娜教訓烏魯克。

更多的聲音響起,他們的甜言蜜語着,在寧利爾面前獻殷勤,希望得到豐收之神的位置。

伊南娜傷的太重了,她需要休息。但是神職不能空無一人,在伊南娜醒來之前,她的兄弟姐妹願意代勞。

大廳外的伊南娜聽到這些話,氣到渾身發抖,她推開身邊的神使,徑直闖入,大聲斥責着。

“你們不要臉,豐收之神是我,你們有什麽資格拿去。妄虧你們還自稱天神,行徑比豺狗還要醜陋。”

伊南娜的情緒激動,腹間很快滲出血紅,她痛苦倒下,身邊的天神們七手八腳去接她,會議變得一團糟。

所幸,這些天神的期盼實現了。

因為加重的傷勢,尼納祖不得不宣布伊南娜需要靜養,她需要沉睡千年,以此修複傷勢。

那真是太不幸了。

天神們一個個露出哀傷的表情,為這個可憐的妹妹祈禱。

寧利爾當然看出這些天神心裏所想的,她氣憤不已,認為他們沒有一個是真心為妹妹着想,只想着伊南娜手裏的神職。

“你們不配做伊南娜的兄長。”

其中一個天神站出來,他看出寧利爾的心事,向寧利爾許下諾言,“母神,我将取來吉爾伽美什的頭顱,為妹妹報仇。”

寧利爾臉上終于露出滿意的笑容。

……

可吉爾伽美什的弓箭多可怕,如果正面對上,會落得和伊南娜一樣的下場,于是他用金子買通了侍從,在吉爾伽美什入睡時,舉起了匕首。

第二日,一個天神從吉爾伽美什寝宮被拖出來,他用僅存的力氣呼喊,“你們不能殺我,我是天神。”

吉爾伽美什按住受傷的肩膀,眼神冷靜到可怕。

“本王當然不會殺你。”

“本王要告訴烏魯克所有子民,有一個卑劣的天神,在深夜闖入本王的王宮,并試圖行刺。”

這比殺死他還要可怕,他拼盡力量掙紮起來。

“不,你不能這樣對我,母神她會殺了我。求求你,放過我。”

“英雄王,吉爾,我求求你了。”

吉爾伽美什沒有回答,他穿着黃金做的首飾,以最華麗的服飾從王宮,一路向聖殿走去。

所謂的天神被戴上枷鎖,被迫跟在身後。

每走一步,就有侍從對街上的人說。

“這是天神……他昨夜闖入王宮,打算行刺王。”

子民們跟在隊伍,起先只有寥寥幾個,随着侍從的聲音,人數越來越多,最後集結成群。在這場人流中,不知是誰朝天神砸了一塊石頭。

侍從停下腳步,前方的吉爾伽美什沒有回頭。

于是又一塊石頭落到天神頭上,伴随着一個尖利的聲音。

“他們害死了恩奇都!”

被積壓的憤怒爆發出來,更多石頭砸向天神,還有無數謾罵。

“你們令人憎惡。”

“卑鄙的東西。”

“把恩奇都還回來!”

“把我們的英雄還給我們!”

他們看不到天神的恩賜,他們只知曉,拯救他們的英雄恩奇都被天神詛咒,最後死去。

最甜蜜的信仰轉化為惡毒的咒罵,人們怨恨着,厭惡着。

為什麽要供奉天神,他們只會帶來災難與痛苦,還不如消失在這個世上。

謾罵最後到聖殿停下,身為大祭司的寧恩提前知道了這個消息,她大半生都侍奉着神明,冀望神能給這個城邦帶來幸福。

事實卻是神帶來了無窮的災難。

如果聖殿裏沒有供奉寧利爾就好了,伊南娜也不會來……

這個念頭一經誕生,便再也揮之不去。直到吉爾伽美什的隊伍出現在眼中。

憤怒的人群停下,他們敬畏吉爾伽美什,也對寧恩尊敬有加。現在,寧恩信奉的天神刺殺吉爾伽美什,寧恩會出怎樣選擇?

在這種對視中,寧恩從長長的階梯走下,然後行禮垂首,以一種無言的态度支持她的王。

吉爾伽美什說,“本王覺得聖殿的神像已經失去存在意義。”

寧恩說,“是的,王說的對。”

人群一下子歡呼起來,他們穿過無措的祭司與侍女,沖進聖殿,推倒神龛上的神像,将它拖出殿外。工匠走過來,揚起手中的鐵錘,狠狠砸了下去。

在這場狂歡中,得知消息的寧利爾匆匆趕來,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被推倒的神像。以及人群冷漠的眼神。

烏魯克是平原上最強大的城邦,擁有衆多人口,這也是她把聖殿設在烏魯克的原因,而現在,她的信仰在流失。

這個事實幾乎要讓寧利爾暈過去,衆神亦是吃驚。

下方的吉爾伽美什命人解開天神身上的枷鎖,對他說。

“你可以走了。”

然而可怕的事發生了,當一個天神從人群中走過,無人在意。

這些人族,已經失去了對天神的感情。

歡喜,憤怒,恐懼,敬仰……通通化為無視。

寧利爾的嘴唇劇烈顫抖着,大喊起來,試圖以這種方法重建威嚴。

“烏魯克必将遭受報複!而你,吉爾伽美什也會凄慘死去。這是衆神對你的詛咒,也是對烏魯克的詛咒!”

人群安靜下來,吉爾伽美什一步一步走在長階上,最後停在最高處,他告訴他的子民。

“在烏魯克死去之前,我将會征服所有城邦,所到之處塔廟盡毀,為烏魯克陪葬。”

人群則歡呼着,“追随我們的王。”

這些狂妄的瘋子,不可理喻的瘋子……

被激怒的衆神朝着吉爾伽美什飛去,他們再也顧不得什麽禮儀,只想将這個半神拉下來,讓他閉嘴。

一個兩個天神的死亡算不了什麽,真正令他們害怕的,是這些不再相信天神的人群。

比天神反應更快的是吉爾伽美什,一支箭矢掠過人群上空,穿透了胸膛。

兩支,三支。

鮮血從尚未愈合的傷口中流出,順着胳膊滴落在地,弓弦被染上血腥的顏色,最後一支箭矢被拉起時,箭尖的空氣被擠壓到一塊,蒼穹上的雲層在旋轉低沉,什麽東西蘇醒了。

越來越多的力量彙聚在箭尖,箭身上的封印在松動。一個天神害怕了,她上前想要用身體擋下這支箭,可剛觸到,她的身體便化成齑粉。

連同她的神職,一起消散了。

寧松沒有說謊。這支箭射出後,這個世界會回歸虛無。

天神們不約而同停下,面上湧現恐懼,寧松說的是真的。寧利爾努力讓自己的語調看起來溫柔,“讓我們談談好嗎?”

吉爾伽美什沒有松手,相反弓箭還在拉大。

“我們答應你,複活恩奇都,不對烏魯克出手。”

寧利爾近乎奔潰呼喊着,她後悔當時沒聽寧松的話,更怨恨伊南娜,如果不是她多事。

他們怎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吉爾伽美什終于松手,那支箭從弓上取下,重新陷入沉眠。

天神們依次回到天上,寧利爾的目光在箭上流連,她誘騙着,“你想要豐收之神的神職嗎?”

吉爾伽美什只有一個回答,“我是烏魯克的王。”

寧利爾最終沒能從吉爾伽美什手中要走那支箭,在離開烏魯克時,她有預感,烏魯克不再屬于任何一個天神。

……

恩奇都再度睜開眼時,是在聖殿。

外面傳來嘈雜的人聲,寧恩輕撫着他的額頭,眼裏有着淚水,不遠處寧松在幫吉爾伽美什整理頭冠,笑容裏已經放下所有。

“吉爾?”

吉爾伽美什側過頭,臉上是懶洋洋的困意,“回來了。”

恩奇都想了想,咽下所有疑問,笑着回應,“是的。”

他被摯友牽着走出聖殿外,人群聚集在長階下。

當看到已經死去的恩奇都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人們發出一聲歡呼。随之而來的,是吉爾伽美什的宣示。

就像那個夜晚,吉爾伽美什站在最高處,展開雙臂,盡顯高傲與張狂。

“從今日起,我便是你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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