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缪拉的眼神直白又直接地在三十三全身逡巡了幾遍,突然收起所有冷漠和嘲諷,問司諾:“你是來還債的?”

曾經的某些記憶回溯而來,司諾知道,遇上了便躲不過。

她偷偷瞟了眼三十三,後者滿臉防備地掃視着周圍,察覺到她的目光,偏頭就對她笑,笑得毫無殺傷力。

缪拉能看得上的,一定也能入得了那位的眼。

無奈喟嘆,司諾冒着撕破臉皮的風險,苦笑:“我其實……”

“走吧,去見你的債主。”缪拉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一道亮光從她指甲的位置發射出來,似乎是什麽東西的反射。

司諾下意識避開目光,卻忽而被旁邊的人拎住肩膀。不等她反應,那人便吃了三十三一拳,重重倒進亂石堆裏。

她鼻息一哼,怒道:“我又不是奴隸,你們最好客氣點。”不知怎的,她說話的語氣都比以前更足。

可缪拉的那句話,終歸斬斷了她猶豫的機會。她吃力地撐着膝蓋起身,腳底卻軟得晃悠了幾下。三十三連忙扶住,自己也因為腿麻跟着晃了晃。

木車裏的缪拉一聲不吭,周圍的人沒得到進一步命令全都不敢動。

忽而,從木車旁走過來一個男人,冷聲道:“看在你們受傷的份上,缪拉主人賜你們在車裏休息。”

這聲音也是高高在上,可聽起來卻低沉有力,磁性十足。特別當他開口的時候,低垂着頭的司諾,竟然短暫地僵了僵。

雖然只是一瞬,三十三依然察覺到了。他不自主擡頭看去,只見那人穿得比周邊其他人更為幹淨,不僅沒有戴面具,還将一頭黑發打理得整整齊齊。

他白皙的臉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和紅潤的薄唇搭配起來,透着一絲類似女子的柔美,兩道濃粗的眉毛微微向上挑起,剛好又将男子的剛毅合二為一。

是個美男子!

只是,這人和缪拉一樣,也是居高臨下,唇角輕輕下拉似笑非笑,一副蔑視臉。

三十三心頭微微有些不爽快,特別是他轉回頭看見司諾斜斜瞪着一塊石頭,抿着唇角一言不發的模樣,這種不爽快持續加劇。

“哼!”那男人不知想到了什麽,冷笑一聲撇開頭去,嫌棄地指了指後方:“後面有貨車,腿沒斷就自己走過去。”

沉默片晌,司諾沒有任何反抗情緒,順從地轉身朝後走。

三十三跟在她身後,走了幾步回頭看那個男人,這才發覺他和其他奴隸不同——他鑽進了缪拉所在的那輛木車。

不止如此,這個男人個子很高,身材勻稱,一腳踏上木車,另一只腳都沒怎麽用力便攀了進去。

不知是不是錯覺,三十三覺得他看着自己眼光裏多了些別的意味,傲慢冰冷,以及仇視?

***

車隊長長延伸,足足上百輛。前半段是缪拉此次出行的消耗物品,後半段則是她去四大集市交換而來的貨物。

走了很久,兩人才找到一輛空置的箱式木車。這輛車沒有窗,只有兩扇沉鈍的木門,門也沒有門簾,一關上便密不透風。

司諾斜靠在木板上,半垂着雙眸,時而睫毛輕輕一顫。周遭壓抑的氣息和身上潮濕陰冷的感覺交織,令她無比煩悶。

三十三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幻,也不打擾,只在她對面坐下,靜靜地看着。可沉悶的情緒似乎能傳染人,他坐着坐着,不爽快的情緒突然從鼻尖的一聲“哼”溢了出來。

他覺得,司諾是從那個男人出現之後,才開始郁悶的。

司諾聽見了他的那聲冷哼,擡起頭來看見他氣呼呼地神情,終于回過神:“怎麽了?”

三十三搖了搖頭,抱着膝蓋把下巴搭在小臂上,不說一個字。

車隊所有木車都用鎖鏈從前往後串聯在一起,每輛車的後面都有一根橫亘的粗壯木樁,一左一右分別有個戴面具的奴隸推着向前行進。

每輛貨車的前後都挂着一盞微弱的充電燈,也不知這樣亮了多久。

車輪滾在略微不平的石板路上,伴着輕輕的水流聲,一下下撞擊着三十三的心。他突然朝眼神持續呆滞的司諾挪了挪,又挪了挪,似乎怎樣都覺得遠。

微弱的光亮下,司諾發現他慘白的手臂上環繞着一團團深色印記。在豎梯上,他用外套抵擋了從上往下的火焰之後,便一直光着手臂,在水裏飄了那麽久也一定凍得很冷……

拉過他的手臂,借着推開半邊車門透進來的光,司諾看到,他原本精瘦白皙的手臂,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淤痕,有的是微彎的線狀,有的在頂部閉合成一個小小的尖圓。

她瞬間想起了朝她撲來的變種蜥蜴森森可怖的牙齒……三十三,用滿手臂的傷痕換了她的毫發無損。

他瞬間把手抽回,左手摸了摸右臂,又用右手摸了摸左臂,像是要把傷口遮擋起來,發現實在遮不住,便擡頭盯着她:“嘿嘿。”

又是這種笑。司諾想不明白,眼睛卻突然澀痛。

她垂低眼睑掩飾即将沖破的情緒,将外衣脫下,用酸軟的雙手擰了擰,輕輕一展将三十三圍住。她的手旋即覆上他的臉頰,用指腹蹭了蹭他冰涼的臉。

“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她覺得自己好像永遠也想不明白。可她卻在心底責怪自己竟然對這麽好的人有所懷疑和猜測。

三十三眨了眨眼:“你對我好啊!剛才在水裏,你還想讓我上船板,現在還把外套給我。”說完他又嘿嘿直笑。

司諾跟着傻笑。

單純的他不知道,就在不久前,在懷疑他的出現給自己帶來諸多危機的那一刻,司諾隐隐抱怨……他是累贅。

***

車在不平穩的石板路上龃龉而行。

忽而,不知撞上了什麽,一個颠簸把司諾從木板上颠了起來,把她心頭一半的憂慮蕩到了更深處。

三十三的眼神卻淡淡地霧蒙蒙地随着她颠了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司諾下意識摸了摸他乖巧的額角,“你知道這片大陸上有三大勢力麽?北邊有歐若拉,西邊有暗黑之城,而兩大勢力的中間,還有一個羅浮城堡。”

三十三眨了眨眼睛,問:“所以,我們現在是在羅浮城堡的勢力範圍內?”

司諾的心劇烈一跳:“你又知道了?你不是失憶了麽?”

三十三輕輕噘了噘嘴:“我只是失憶,又不是笨。”

司諾不由輕輕一笑:“嗯。我們的确巧合地落入了通往羅浮城堡的地下暗河,現在正沿着他們修建的地下道前往他們的聚居地。”

頓了頓,司諾恨恨不平地輕嘆:“……被迫前往。所以得想辦法離開。”

突然一個急停,司諾被慣性沖擊,撞進了三十三的懷裏。

再擡頭時,她看見三十三正低垂雙目盯着自己,臉頰随着她的回望瞬間泛紅。

毫無預期地,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怎麽想的,手指一伸便戳到了他紅透的面頰。

倏而,三十三的呼吸變得灼烈急促,一下下快速打在她的手背邊緣。

正常反應。

鼻腔裏溢出一聲笑,司諾壞心頓起,本來打算收回的手懸停,轉了個方向就朝他耳後襲去,指尖擦過他的耳廓停在耳垂,他臉頰的滾燙瞬間延伸過去。

可是,司諾的手并沒有和三十三預想中的一樣,只是輕輕從他耳垂邊緣擦過,撩起了搭在發絲上的一根綁貨物的細繩,然後輕輕一帶,脫離了近在咫尺的接近。

三十三完全僵在原處,睫毛輕輕顫動,呼吸漸漸凝滞,心底有一絲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情緒瘋狂滋生。

再然後……亮光突然急速沖擊眼皮。

三十三猛地伸手擋了擋光,聽見一聲冷嘲:“兩位還挺能享受。”

沒戴面具的男人收起強光,撇了撇嘴,狠狠瞪了他一眼,滿臉都是不屑。

司諾朝旁邊挪了挪,正想說點什麽,卻發現氛圍變得怪異——外面的男人斜眼朝裏輕蔑地看着,裏面的男人神情肅穆地擡眸朝外瞪着。

她悄悄嘆息,從兩人的眼光夾縫裏鑽了出去。

三十三緩了一步跟着出去,看見司諾唇角挂着一絲苦意對他說:“山腹裏的城堡,到了。”

逃離計劃擱淺了。

沿着她的目光朝上,一直朝上,直到頭仰到了無法再上揚的程度,一座山腹被挖出巨大空洞,岩壁縱深向上在遙遙的頭頂閃爍着點點燈光,像暗夜裏美麗的星空。

三十三看見了一個沿着石壁高聳站立的,比茶館下的石頭世界最大落差還要大十倍的巨大雕像。

這是一位美女的塑像,長發盡挽,眉目清晰,唇角甚至還挂着一絲笑意。她的左手捂在胸前,右手則托起一束氣勢磅礴的瀑布。

瀑布向下傾瀉砸起千波萬浪,砸出隆隆聲響,與他們來時的那條暗河彙合,朝着深處奔騰而去。在周圍淡黃色的燈光照應下,蒙起層層水霧彌漫上揚,将雕像底座遮擋得迷迷茫茫。

而他們,司諾和三十三,就站在距離雕像底座正前方百米之外,擡首敬畏着這方巨大的人類造物。

三十三撓了撓頭,問:“這石像刻得是誰?”

缪拉在兩個面具奴隸的攙扶下走過一旁,對石像微微颔首行禮:“羅浮城堡的第一位女王。”

她擡頭瞻仰片刻,向三十三靠了靠,問:“很宏偉很漂亮,對麽?”

三十三看了她一眼,總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那麽點故意貼近的意味,便往司諾身邊挪了挪,好奇地問:“建這麽大個石像,是不是需要很多人力?你們的口糧夠麽?”

缪拉愣了愣,沒接上嘴。

“經常有人跌入地下暗河飄來這裏欣賞石像麽?觀賞收費麽?能賺回建造費麽?”

“……”缪拉默默甩開扶着她的面具奴隸,仰着頭趾高氣昂地從司諾身邊走過,順帶又抛下一個蔑視。

三十三覺得她眼神特別不友好,壓低聲音問道:“她一直擡着下巴,脖子不酸麽?”

沒走多遠的缪拉,腳步明顯停滞了兩步。

司諾偏頭看向滿眼真誠的三十三,把他問這個問題的舉動歸功于:他聰明地不露聲色地替自己找回面子。

***

入口隐藏在巨大石像瀑布旁,三米高的洞口朝內延伸,一道緩坡斜斜向上,幽深沉悶,如同一只怪物的血盆大口。

入口旁,一塊兩人高的巨石孤零零地矗立,雕琢痕跡從上到下十分明顯,“洞天福地”四個大字毫無遮擋地展現着。

據說,羅浮城堡的第一位女王是個不折不扣的宗教信仰者。只是當人類文明遭到考驗,宗教、神明、玄學失去了大量信徒,一切就成了傳說。

山腹裏的羅浮城堡經人工開鑿出一條條錯綜相連的洞穴,四通八達,就連他們自己一不小心也會迷路。

但司諾和三十三還是被蒙上雙目帶着往前,轉過無數個彎,上過無數個或緩或陡的坡,偶爾在黑暗中喪失方向感,一不小心還在岩壁上撞得暈暈乎乎。

總之過了很久,他們才被勒令停下。

悠悠的山茶花香味彌漫在空氣中,伴着氤氲的水汽朝他們面門和鼻尖漫去。

蒙眼的布條突然被抽離,強烈的光芒刺向雙目。這光比奴隸集市亮許多倍,也比米恩的大燈照射範圍更廣。

司諾緊閉雙眸努力适應,耳中聽見“嘩啦啦”的破水聲,繼而察覺到三十三蹿到她身後把頭埋在了她的肩窩,悶聲不吭。

司諾微微偏頭,察覺到三十三抵着她肩窩的眉頭輕輕抽動,燙呼呼的臉隔着衣衫向她散發求救信號。

他的臉頰蹭在她的頸邊,滾燙。

司諾慢慢睜大雙眼,水汽蒸騰彌漫,熱氣撲面而來,與山腹中的陰冷大相徑庭。

朦朦胧胧的水霧裏,半跪着幾個不敢擡頭的面具奴隸,而他們簇擁的中心,則站着一個全身只覆着一層薄薄白紗的體态婀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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