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清輝網絡安全案(二)
當天晚上,經鴻在P大附近的直隸會館見了一個創業公司的創始人。同行的還有趙汗青等好幾個人。
主題又是求“在一起”,經鴻希望泛海投資對方的這家公司。
直隸會館做保定菜,味道一般,價格卻不菲。
聊完,經鴻與對方的創始人告別,又一起出來,不想卻在另外一個包間門口見到了周昶。
周昶還是高高大大的,穿着一件黑色襯衫,身後助理仔細拿着周昶的西裝外套。那助理拿西裝外套的方式非常講究——沿着背脊對折一下,而後一邊肩膀翻進內側,另側肩膀嵌套進去,這樣西裝毫無折痕,保證周昶想穿的時候還可以穿。
周昶神情略略疲憊,他的對面站着幾個“雲安全”的公司老總。
經鴻心裏猜了一下,那幾個人大約就是市網監處“專家論證會”的成員。鄭處長在施加壓力,而清輝也在公關,希望對方能夠出具有利清輝的結論。
這場談判必不簡單,是要幾個競争對方在懸崖邊拉自己一把,可在這樣的敏-感時間裏,又不可以允諾利息、提供好處,怕沾惹上行賄之嫌。
周昶以及清輝現在能打的牌其實很少,甚至根本沒有。
經鴻想:周昶是那麽驕傲、那麽張狂的一個人,必定非常不喜歡幹這樣的事,但他沒有其他選擇,他必須保護清輝、保護下屬,同時也保護他自己。
經鴻又想:嫁禍清輝的公司會不會就在其中?
經鴻相信,嫁禍者一定就是競争對手中的一家,有直接的利益沖突。也許是“四巨頭”中的行遠、未萊,又或者是專門在做“雲安全”的中小公司。
可周昶無法辨別,他并非無所不能。
經鴻知道周昶沒來求過自己。
沒有電話,沒有消息,什麽都沒有。
經鴻也不清楚,這單純是因為泛海、清輝相遇之處必定是硝煙彌漫的競争關系?還是那次論壇結束以後分外刻意的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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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上經鴻,周昶輕輕扭過脖子,說了一句:“經總,這麽巧。”
經鴻也微微一笑:“周總,确實挺巧的。”
二人嘴角都挂帶着十分禮貌的笑容,笑容裏卻毫無意義。
周昶身邊幾個老總見撞上了泛海集團,立即想起泛海的Jason也是“論證會”的成員之一,于是等着周昶去與經鴻問候問候、寒暄寒暄,甚至直接說到正題上。
沒想到周昶只是點了點頭,便扭回頸子,提起腿,頭也不回地向大門口那個方向走過去了。
“……”幾家雲安全的中小公司沒太見過這個陣仗,想:坊間傳聞裏,泛海的經鴻和清輝的周昶勢如水火王不見王,原來真的到了這個程度?
他們這麽讨厭彼此?在這樣一個生死攸關的時候,也依然是一句“經總,這麽巧”一句“周總,确實挺巧的”,就再也沒什麽話了?
一年輕人拖在後頭,小聲兒說了一句:“牛逼啊……”
好幾個人看他,他立即閉了嘴巴。
經鴻看着周昶的背影,一時沒動。
他好像在等着什麽,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有等。
短短的時間內,周昶已經走到門口,直隸會館的服務生右手五指捏住大門,輕輕拉開,還道:“各位慢走。”
周昶走過去,卻在踏過門檻之後,忽而轉過身子,黑漆漆的清亮眸子靜靜望了經鴻一瞬。那一瞥不帶任何情緒,無喜無悲,可經鴻心裏卻莫名地落定了些。
從直隸會館出來,司機已經到了。經鴻告別另外幾人,上了車。
車子立即流矢一般閃進北京的夜色中。
坐在後排,想起剛才那次回頭,經鴻松了一把領帶結。
他又擰開一瓶水,頸間喉結上下一滾,清涼的水順着喉管落下去,鎮定了五髒六腑。
十分隐秘地,經鴻解鎖了手機,打開了相冊,手指稍微頓了頓,最後還是輕輕一滑,點開了一張照片。
是脖子上的一點紅痕。
很淡。隐隐約約。
論壇後又過了數天,那塊紅痕已經完全消失了。
經鴻說不清楚,但在一切都煙消雲散之前,經鴻拍了一張照片。
好像想要抓住最後一點什麽,在未來的某些時候告訴自己,那并不是一場大夢,它真實地存在過。
經鴻關了手機,眼神又重新瞥向窗外。
外頭正巧下起了雨,還夾雜着雪。滿街的人撐起傘,在雨幕中宛如倏然盛開。平日裏的隐秘情緒藏在傘下、藏在雨中,輕松了不少。藏着、忍着,運氣好的話,就藏上一輩子,跟誰也不說起。
…………
之後幾天,周昶依然沒有聯系經鴻,Jason那邊兒遭受到了一些壓力,但挺住了,最後還是在報告上寫,自己這邊無法認定間諜軟件來自清輝。
清輝自然也在想辦法,通過熟人聯系到了網監處的某副處長,對方幫不上什麽忙,不過卻在事情開始有利于清輝集團的時候,趕緊出來,向清輝通了個風,報了個信,顯出一副十分熱心的樣子。
清輝集團總部大廈33樓,周昶坐在辦公桌後,聽雲計算的負責人報告這周的情況。
與經鴻一樣,看見眼前這位高管時,他會想到經鴻,想到那次“不約而同”。
雲計算的群總裁對周昶說:“這次應該是沒什麽事了。絕大多數‘業內專家’的鑒定意見都有利于清輝集團,說,認定不了因果關系。”
周昶點點頭。
“不過,”對方又道,“據說……一度已經非常危險了。就上個星期,因為那個傻逼鄭處,除了泛海,幾家公司已經打算順着意思寫報告了。反正最後糊裏糊塗肯定也就過去了,追究不了什麽責任。”
周昶擡起眼睛。
“這一次……”對方頓頓,道,“是泛海拉了我們一把。上周一吧好像是,泛海那邊交的報告有利于清輝集團,否定了因果關系。鄭處長就開了個會,搞得特別像批-鬥會,就是說,泛海作為巨頭企業雲安全的技術層面還不如中小公司,這樣不行……但泛海的人挺住了,一副‘看不出來就是看不出來,打死了也看不出來’的樣子。”
周昶指尖輕收。
“後來吧,網監處又聯系上了泛海集團的姜貴人——”
周昶問:“姜貴人?”
對方立即糾正:“姜人貴、姜人貴。哈哈,泛海都叫他姜貴人,說正得經鴻的寵。”
“……”周昶神情略顯煩躁,問,“然後呢?”
“鄭處就說那個Jason技術不行,意思就是暗示泛海換過去個懂事的人呗。不過,姜貴人……呃,姜人貴說,Jason已經是技術最好的了,某産品的Principal,其他的人就更不懂了,話裏話外不同意換。我猜吧,他們兩個敢這麽強硬,肯定是有經鴻的授意。”
周昶點頭:“……嗯。”
“泛海直接交了報告,之後吧,”對方繼續講,“行遠一看,就照着泛海的報告抄了一份,後悔了,也不想跟着鄭處幹了,亞安、赤雲也是,這三家是一起交的。這樣說也不太對,他們應該是本來就很不想幹,但也不敢起這個頭兒、當這出頭鳥。其他幾家有些猶豫,然後周三晚上我們這邊在直隸宴請了他們,可能他們看到泛海、行遠、亞安、赤雲都不想跟鄭處攪和,鄭處這事未必能成,如果不成,鄭處那邊也不會給他們幾個什麽好處,不如賣清輝一個人情,讓清輝記着好兒,鄭處就算報複,也輪不到他們幾個,前頭還有泛海、行遠、亞安他們呢。反正最後吧,絕大多數都給改成了是怎麽樣就怎麽樣的結果,只有未萊和xx那兩家還特別混賬。”
“未萊?”周昶嗤笑一聲,“還那麽low。”
通過一些方式,周昶現在已經比較确定始作俑者是未萊了,他知道未萊的人曾多次造訪報案的那幾家公司。互聯網四巨頭中,行遠、未萊已經掉隊,新興公司又占據鳌頭。
行遠的CEO彭正過于謹慎,做了太多錯誤決定,總是圍繞着起家産品,電商組在公司內一家獨大,其他組全都要看電商組的臉色行動。因為害怕産品分走起家産品的流量,這也不敢做那也不敢做的,錯過了不少風口,比如社交網絡、本地生活,等等等等。
而未萊呢,周昶一直都看不上。社交網絡起家的,但這也做做那也做做,各個賽道都擠一擠,之前要做搜索引擎,還宣傳有最強技術,要跟清輝競争、拉清輝下馬,結果就是扒Google的搜索結果,再重新排排,而後瘋狂預裝在合作夥伴的電腦裏。心不用在正地方,天天push手下的人,之前一個女高管連續工作五天五夜,隐形眼鏡“長”在眼球上,角膜潰瘍中央穿孔,一只眼睛失明了,等做完了角膜移植她便立即跳到別處。
不過,很奇妙地,此刻,周昶的注意力并未放在未萊上邊,反而是泛海。
“周一嗎……”他思忖了下,最後确定,上周一,是在自己與經鴻在直隸的見面之前。也就是說,在最開始的第一天,在見面之前,經鴻就已經知會手下的人那樣去做了。
經鴻——
對面清輝集團雲計算的群總裁還在感慨着:“所以,這次最大的催化劑其實還是泛海集團。真沒想到,最後竟是泛海集團拉了我們一把。不過,別說我想不到了,誰都想不到。”
周昶極淺地牽了下唇:“嗯。”
“不過,那個經鴻還挺有意思……”對方話鋒一轉,又說,“就昨天,我聽說,泛海想搶在我們的前頭發布新的雲教育産品。”
周昶頓了頓,問:“叫什麽?”
對方報了一個名字,周昶說:“行,我看看。”
對方又繼續道:“為了搶在我們前頭,泛海直接将這産品交給了Maurice那個組,讓Maurice自己停掉一個他們手頭的項目,搞插隊,玩兒超車,已經研發兩個月了,12月初開始的。但我們這邊的團隊早就已經組好了。”
“嗯。”
周昶自然知道,Maurice那個組是整個兒泛海集團最精英的小組之一。
算算時間,大概也是那一夜後,經鴻就在布置這事了。與此同時,他還立即與某公司合作,共同阻擊清輝的直播業務……
周昶呵了一聲:“經鴻。”
“還有啊,”對方又道,“就剛剛,泛海宣布投資‘Workflow’,又把戰火給燒到了‘雲辦公’這一塊兒,目的也是清輝集團,好像對‘雲教育’和‘雲辦公’這兩個風口志在必得,搶得很兇,也不曉得是為什麽。”
與基于雲的在線教育相似,基于雲的在線辦公也已成為一個戰場。雲辦公集即時通信、視頻會議、文檔協作、任務管理、日程共享等等功能于一身,有很大前景。在這塊兒,目前泛海是第一位,清輝是第二位,Workflow是第三位,其他都是小魚小蝦。
周昶問:“怎麽規避反壟斷的?這兩家兒的營業額應該達到最低标準了。”
他沒高興經鴻的失誤,也沒問出“這不涉及反壟斷嗎”,他相信經鴻的判斷,也相信自己的判斷。
這幾年,互聯網界有太多的投資、合并,然而官方很少介入,之前鲲鵬、華微的合并案官方身影也未出現。
這首先因為相關法律是2009年的,對“經營者集中與否”的判斷依據的是比較精确的營業額,而不是難以明确的市場份額。然而中國本土互聯網公司的服務大多數走“早期免費”這個路子,市場份額可能很高,用戶數量也很龐大,可營業額卻并不高,于是完全無法達到最低的申報标準。另外,反壟斷也并不只看整個市場目前狀況,“能不能消除競争”是重要的判定标準,而互聯網的相關服務進入門檻大多不高,并不是“你們兩個合并了,其他家就進不來了”的情況。“消除、限制競争”條款比較飄忽,這些年都非常寬松,官方态度又比較暧昧,這些年來鮮少介入。
可這一次不大一樣。周昶判斷這兩家的營業額是超了标的,有風險。
果然,對于“壟斷”的問題,對面立即回答:“泛海只拿49%的股份,不到50%,不符合《反壟斷法》對經營者集中的判定。但是……另外一個小股東VC跟泛海可親近得很。同時泛海空降管理團隊,Workflow-管理層全部離職,只留下了CTO和手下的核心團隊。董事會也是,獨立董事全部都是泛海那邊提名的,9個人的董事會裏,泛海本身加泛海派的幾個高管,再加獨立董事,泛海那邊占6人,泛海集團在事實上牢牢地控制着Workflow。泛海不止投資,還操盤,也不知道泛海是怎麽談下來的。”
周昶頓了幾秒,突然笑了一聲兒,說:“行。好樣兒的。”
“……經鴻還是很強的。”雲計算的總裁又說,“這才幾年啊,把‘雲辦公’做到第一,而老經總那個時候……這方面完全不行。泛海沒有太多2B(對公)的資源和歷史經驗,起家産品和後來的重點産品全是2C(對私)的,除了一個‘企業郵箱’,也是小蝦米,上不了臺面。按理說,他們根本做不過我們,因為我們起家于搜索引擎,有大量2B的資源和歷史經驗。”
這個總裁剛上任不久,可以說這話,反正這塊兒的“輸給泛海”跟他完全沒關系。
周昶看他一眼:“經鴻當然很強。”
“嗯,”對方又拍了拍周昶的馬屁,這好像才是重點,“但短視頻以及直播這兩塊兒呢,就是相反的情況了。我們優勢在2B,而不是2C,2C是泛海的優勢。可16年到現在啊,短短幾年,周總您就把這兩塊兒給做到了一枝獨秀。”
周昶厭煩地打斷了他:“行了,閉上吧。”
接班後,果斷攻入“直播”行業時,周昶行動異常迅速,立即挖了各大媒體最資深的記者們,因為那些記者們有驚人的龐大人脈,可以立即邀請到全中國的明星與名流。于是,短短幾個月間,清輝直播就做起來了。
…………
當辦公室再次只剩周昶一個人的時候,周昶走到辦公桌一側的落地玻璃牆前。
他回想着剛聽到的有關泛海的幾件事——在清輝的危機關頭拉了清輝一把,可随後,又為了能壓死清輝狡猾規避反壟斷法……最終将Workflow也納入囊中。
原來那天晚上在直隸會館,經鴻與Workflow公司的幾個人見面,是談這個事兒。
周昶再次發現,經鴻這個人,身上帶着一些少見的神性,卻同時又帶着一些同樣少見的魔性,那股神魔一體的勁兒特別吸引人。
在烏鎮時經鴻說過“制藥是命脈行業”“沒有國産藥就沒有定價權”“張總也許不相信,但我相信中國藥企的野心和決心”,現在,經鴻又在各家公司都落井下石的時候,又獨自一家頂着壓力,說“看不出來就是看不出來”,帶着行遠、亞安他們救了清輝。
可同時,他又利用AI研學營的年輕人截走洪顼、逼迫清輝割讓了Med-Ferry旗下的AI公司、綁架随購的新CTO與泛海同進同退、惡意收購Saint Games、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挖清輝的現任高管,現在又狡猾規避反壟斷法……
經鴻,總叫人總想深入進去、一窺究竟。
珍珑棋局早已打開,他們二人一一落子,每次落子都是風雨大作。現在棋至中盤,在慘烈的厮殺中,在一整片血霧中,他一方面想征服對方,另一方面卻又情不自禁地被對方征服。
盤面依然複雜難解,但在另一塊地方上,周昶知道經鴻卻在不斷地攻城略地、開疆拓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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