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争吵
青年修長卻清瘦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整個視野範圍之中,管家臉色陰沉地站在原地,陸家的其他傭人早已在此刻跑得一個都不剩,原先就空曠的客廳此刻更顯冷寂。
管家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在他那點為陸予騰出的記憶裏,陸予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不,也不能說得這麽絕對。仔細回想起來,他竟然還能回憶起陸予剛來陸家那陣。
其實也就只是幾個月前罷了。
那天的陸予穿着幹淨的衣服,身體努力撐直變得挺拔,面對陸家的任何一個人包括他也包括傭人,他都會露出羞澀腼腆的笑容說上一句:“你好。”
才二十歲的人努力想要融入這個突然出現的家庭,所以想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現在所有人面前。但,其實不需要。
他是陸家的少爺,不需要對傭人彎腰。
他努力繃直的身體微微顫抖,眼尖如管家或者陸家的主人都能看出來。
他洗幹淨的衣服掉了線,顯得不合身的寬松。
所有人都将輕視放在了心裏,沒人說出口,但誰都心知肚明——
這位剛找回來的少爺只是冠了個陸姓而已。
除此之外,什麽也不是。
要拿他和陸霄、陸栎相比,也不知道是太看得起陸予,還是小看了後兩位。
接下來的這兩個月內,陸予表現得和他想象中沒什麽區別。這個從城南老區垃圾場回來的二少爺帶着天生一般的粗鄙和唯唯諾諾,和陸霄陸栎是全然不同的兩種人。哪怕只是上桌吃飯這麽簡單的小事兒對于陸予而言也是一個莫大的挑戰。
事實上陸予已經很小心翼翼了,剛來這個家的他顯得十分拘束,吃飯夾菜也只敢往自己面前的菜夾。但他沒有注意到的是,他面前的菜除了他并沒有其他人碰。或者說,只要是他碰過的菜,陸家的其他人就不會再動了。
沒有其他原因,只是嫌他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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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西餐的時候就更不用說了,青年那生疏的動作,刀叉與盤子擦過時發出重重的摩擦聲響都會令陸家的長輩露出不悅的神色。饒是在一旁伺候的管家也不免皺眉,打從心底認為這位二少登不上大堂。
但今天發生的一切都讓管家對陸予的所有認知進行了重塑。
那個瘦弱、卑微的陸家二少像是突然變了個人。那雙漆黑的眼眸裏藏着的不再是讨好,而是數不盡的冷漠,像初春夜晚的涼風還帶着點晚冬的料峭和陰寒,吹在身上一時半會兒察覺不到冷,等過一陣便是滲進骨子的涼意,要将骨頭都給凍壞了。
那嘲諷的樣子讓管家意識到,在此刻的陸予眼中,曾經被他給予厚望格外尊敬的陸家夫婦,好比走在路上随時就能碰到的一株草,他能眼也不眨地踩下去。
将他們踩進爛泥,沾上一身泥臭味。
…
夜晚的燈光驟亮,将遠處駛來的黑色車輛折出淡淡的光線,一身純黑高定西裝的陸霄冷着俊臉從車裏推門而出,皮鞋踩在地面上,目光劃過站在門口早早等待的管家,一時也來不及打招呼,只是沉着嗓音問:“陸予呢?”
陸霄非常生氣。
管家是看着陸霄長大的,對于他的情緒感知十分清晰。微微垂下腦袋遮住了眼底的複雜,他低聲回答陸霄的問題,道:“吃完飯以後就回房間了。”
陸霄皺眉:“我不是讓他在客廳等我?”
管家遲疑了一秒,選擇實話實說:“他說,他沒有這個義務等您。”
陸霄的目光一下子暗沉下來。
高大的身體從管家身旁擦過,他面無表情地邁開步子,十幾級的臺階在他腳下也不過三兩步,一路走到二樓的盡頭,這裏的燈光顯得格外昏暗,目光略過牆邊窗子時恰好印出陸霄英俊的臉龐。這位一直以來被首都衆多名媛千金看好的陸家大少毫無半點風度地擡起長腿踹開了房間的門。
目光迅速一搜尋,立刻便看到了坐在小沙發上正對着他的青年。
青年的模樣看上去格外淡定冷靜,不算明亮的燈光下他将厚重的書本蓋上,擡眸望去,一眼便注意到陸霄那嘲諷的神情。
陸霄嘴角挑起冷笑:“認識字嗎?裝模作樣看書會顯得你很有文化嗎?”
陸予:“裝模作樣不一定顯得我很有文化,但一定顯得你陸大少對弟弟非常疼愛。”
厚重的書本被随意扔到沙發上,陸霄的目光收回來再次緊緊盯着陸予,見對方那一臉的冷漠心底的怒火幾乎要燎原。他想起陸予今天那通搞事的電話,再一想陸栎被誤解而掉下來的眼淚,聲音便愈發冷硬,言語更是帶了刺,恨不得根根都往陸予的心髒上紮。
“陸予,你要知道你這個陸家二少爺的身份随時都可以被剝去,別太把自己當回事。”陰沉将陸霄的俊臉襯得有些恐怖,“爸媽當初把你弄丢确實很難過也很愧疚,他們找你找了十幾年,他們是疼愛你的。但是這一切都是被你自己給毀了,別把鍋甩到栎栎的身上。”
陸予沒說話。
他的本體是岐山千年不倒的兇宅,本性冷漠。但他接受了陸予靈魂和身體的獻祭,他擁有陸予原身所有的記憶。在這些記憶裏,陸予并未找到所謂[一切都是被你給毀了]的相關行徑,于是他道:“舉個例子。”
“什麽?”
“舉個例子,我是怎麽毀了他們要疼愛我的想法。”
陸霄一時失聲。
一向口齒伶俐、在生意場靠一張嘴就能攪動乾坤的陸大少張嘴卻又閉上,在沉默中思考半晌,竟然覺得嗓子有點幹澀,什麽也沒說出來。
但陸霄沒開口,并不妨礙陸予。
他靠在沙發上,語速平緩:“我自認為來陸家的這兩個月我什麽也沒有做錯,事實上如果你不以偏頗的立場回憶一下也會覺得我什麽都沒做。我在乞丐堆裏生活了十幾年,來到你們陸家格外小心翼翼,說話不敢大聲、吃飯只敢吃自己面前的,從來不會落下一句父親母親哥哥,你告訴我,我是怎麽樣讓陸先生和陸夫人在這兩個月內對我失望,從而收走了你所謂的疼愛?”
陸霄抿起薄唇。
“不說的話,就讓我來說。”青年斂下眼眸,遮住了深邃如夜的目光,“原以為走丢的孩子最起碼會在普通人家長大,萬萬沒想到竟然在乞丐群裏生活了這麽多年。心裏尴尬又覺得孩子不争氣,聽到圈子裏那群人在背後說着——啧啧,陸家怎麽連小乞丐都要啊,家裏都有兩個兒子還非得去找二兒子,結果現在找回個乞丐來,笑死人了。于是愈發覺得面子上過不去。”
陸予從沙發上站起來,柔和微暗的燈光将他籠罩其中,襯得他身形消瘦。陸霄的目光注視着他,見青年的手指骨感修長,握拳時連青色的脈絡都能看清。他始終沉默不語,內心忽然覺得有點可笑——
他今晚匆匆從生意場上趕回來是為了教訓教訓陸予,讓他跟陸栎道歉的。可現在,他竟然有種眼前的青年可憐兮兮的錯覺。
但下一秒,他就收走了這種突然産生的想法。
陸予的嗓音再度響了起來:“陸先生和陸夫人都是體面人,心裏再讨厭我這個親生兒子還是要為陸家的面子考慮。畢竟找兒子找了十幾年結果發現他是個乞丐就要把他丢了這種事情說出來不光彩,怎麽辦呢,心裏煩得要死,就看二兒子愈發不順眼。我給你們想個辦法怎麽樣?”
“你到底想說什麽?”
陸予聽着那繃緊的嗓音眼底像是有漆黑的濃霧流轉,他薄唇一勾,沒有半點笑意:“不如這樣,找個合适的日子說當初的親子鑒定報告出現差錯,你們陸家的二少爺其實還沒找到,而我這個小乞丐和你們什麽關系也沒有。”
高大的男人此刻徹底将聲音壓進了喉嚨裏。
他控制着自己的喘息,想要将心底那股冒出來的無名火給壓下去,那種被戳中了痛腳又死死壓抑住不能表現出來的樣子令陸予看得眼底深色愈濃。
“我最後說一遍,你別針對栎栎,當年你丢了以後是爸媽主動去收養的栎栎,把你對他的嫉妒收一收,他什麽也沒做錯。別讓我聽到你嘴裏出現野雞兩個字,這不僅是對栎栎的侮辱,這種粗鄙的言語也是在給陸家蒙羞!”
話說完,男人轉身猛地打開房門,又猛地甩上,宛若平地驚雷般巨大的聲響幾乎将空曠寂靜的別墅都震了兩下,但陸予連眼睛都沒擡一下。
他拿出手機,屏幕上赫然顯示着[正在錄音]四個字,神色冷淡地按下暫停保存,他将錄音文件發送給了楊林,并道:可随時利用。
随後才擡眸朝着被撞開的門縫看去。
事實上他要搞死陸家人很簡單。
他只需要一擡手就能輕易了結陸家四條人命,也能利用黑霧蠱惑人心讓陸霄做下永無翻身之地的惡事。
但他沒有。
陸予本人很幹淨,哪怕他從小過得艱難,吃得是髒東西,更是有了上頓沒下頓,但他比誰都幹淨。他的心裏一直有希望和憧憬,他對任何人都保留着善意,哪怕陸家人對他的态度與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樣,但他還是選擇尊重家裏人。
直到陸栎一次一次,面上喊他哥哥,背地裏陷害他、甚至不知從哪兒找來了好幾只嗜血種,他讓人将嗜血種用鏈子鎖住,将陸予和嗜血種關在一起。
陸予也不是沒有跟陸家夫婦提過此事,但對于陸家夫婦而言,小兒子陸栎簡直是天使,根本不可能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來。
所以,陸予變成這樣,陸家夫婦對陸栎的縱容同樣是關鍵原因。
為那麽幹淨的陸予報仇,他也不想用肮髒的手段,他只需要将陸家夫婦和陸霄最真實的想法和做法告知所有人,讓他們得到該有的懲罰,就足夠了。
畢竟對于體面人來說,這虛僞的臉皮被撕破,染上無數罵名,比死都難受。
至于陸栎——
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種。
而抉擇權,一直都在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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