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篇十三
篇十三。左右互搏(赤白芍)
深夜,酒肆,兩個醉漢喝得東倒西歪。
“嘿……聽說了嗎?周員外家要辦喜事啦!”
“怎麽,人家請你吃酒?”
“你糊塗了?那可是周、員、外、家!”
“周員外?……噢,噢。他家那河東獅,終于答應給他納妾了?”
“哪能啊!那位周夫人可是……嗝……頂頂厲害!周員外連戲都不敢看了,還納妾?我說的,是周大少爺的婚事!”
“啥?就那個傻少爺?那家姑娘瞎了眼,要嫁給他?”
“嘿!瞧你問的!周家有錢有勢,那家姑娘不上趕着要嫁呀!何況周家少爺癡癡傻傻,将來這偌大家業,還不全是少奶奶的?可惜我沒女兒,不然……”
“嘁,好像人家看得上你閨女似的!也不撒泡尿照照這爹長什麽樣!”
“嘿嘿,嘿嘿,這可說不定哪……”
酒肆外,夜涼如水。寒意拂過草叢。
赤白兩道鬼影幽幽浮動。
“阿赤你聽,連這鄉下人也知吾二人婚事。”白色鬼影柔柔笑着。他那笑音飄飄忽忽,輕若柳絮。
“理他們作甚。”赤紅鬼影冷言冷語,聲影漸遠。
白色鬼影不急追他,卻去酒肆繞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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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中忽然起了一陣冷風,兩個醉漢皆是一個激靈,立馬清醒了。只聽肆外樹葉簌簌,陰風陣陣。兩人面面相觑,心中俱浮現鬼怪之言,登時不敢再喝,屁滾尿流回家。
人有三魂七魄。
周家少爺,卻有四魂十魄。
原來他在娘胎時,本是一對雙生子。不知怎麽,小的那個死在了肚中。兩子臍帶相纏,弟弟的魂魄便入了哥哥的身子。自此便成了四魂十魄。
人之魂魄各有居處,平白多了,便亂套了。因而周家少爺自出生時起就是個傻子。
娘親叫他“阿芍”,他癡癡地笑。
爹教他認字,他也癡癡地笑。
市井百姓在背後指指點點,他還是癡笑。
直到晚上,給奶娘哄睡了,那四魂十魄才脫離肉體,一分為二。
一者白,貌似柔順,卻總喜歡扮鬼去吓唬人。
一者赤,冷漠狂躁,恨極了他哥哥。
如果沒有哥哥,他早就死了吧?
可是,正因為哥哥,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成親那天自是黃道吉日,可惜大雨。那雨真吓人,狂風亂卷。花轎擡進來時,轎上的繡花都蔫了。然而即便如此,那浩浩蕩蕩的八擡轎夫、數十侍從,仍教人吃驚。
衆人都擠在周家大院,議論紛紛。
“到底是誰家的小姐?你聽說了嗎?”
“嚯,瞧這排場!起碼得是縣太爺家千金!”
“別瞎說,縣太爺家小姐早就出嫁了!”
“那到底是誰?有誰打聽到沒有?”
“這……”
周家主人坐在明堂之上,神情複雜。
就在大家交頭接耳時,周家少爺出來了。少爺今年十八,仍舊癡癡傻傻。那雙眼睛卻清亮透澈,單純得如同孩童。
傻少爺拍着手走進雨裏,徑自去掀轎簾。衆人皆笑起來——這傻子,果然要出醜!哪有新郎官親手去掀簾子的!
果然,周夫人連忙喚人拉住少爺,緊接着望向夫君,臉上滿是不忍。
周老爺也不作聲。
衆人只當老夫妻又在心疼傻子,趕緊吵鬧起哄,裝出喜慶的架勢。
周少爺給人攔下了,轎旁媒人朝周老爺一點頭,這才去掀轎簾。衆人都伸長脖子,要看這位小姐到底是誰。沒想到一望之下,那轎裏竟然是空的。
衆人正驚愕,那媒人卻恭恭敬敬,從轎裏請出了一尊牌位。
冥婚!
這下滿堂皆靜了下來,大家都驚呆了。只有周家少爺,仍高高興興地拍着手,要去迎他的娘子。
牌位上寫着小姐的閨名:容翠。
傻少爺只認得一個字,便笑着喚:阿容、阿容!
——到了晚上,阿容出來了。
赤白二芍也驚呆了。
身為魂魄,他倆自然不怕鬼。但、但是……
“雨水沖塌了墳,他們取錯屍骨。”青衣書生平靜道,“我是翠兒的哥哥。”
三個鬼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
赤芍道:“滾回去。”
白芍道:“吾未聞男子出嫁之事。”
阿容道:“我也沒聽說翠兒要一女侍二夫。簡直不成體統。”
赤芍:“那就快滾!”
阿容:“滾不得。”
白芍:“此話何解?”
阿容:“我已被葬在你們家祖墳了。”
赤白:“……”
阿容:“你二人尚在陽世,何不向雙親澄清?換了舍妹來,也省的大家尴尬。”
白芍:“賢兄有所不知。吾二人共用一具肉身,白日裏魂魄相搏,已成了傻子。故這門親事,本來并非一女二夫。實在是一言難盡。”
阿容:“……”
赤:“滾!”
白:“愚弟暴躁,請多包涵。”
容:“無妨無妨。”
兩個鬼客客氣氣地作起揖來。赤芍冷哼一聲,飄然離去。
白:“愚弟任性,吾要去追。”
容:“請便請便。”
白芍飛出幾步,回眸一笑,衣袂飄飄:“往後此地便是賢兄夫家了,不必客氣。”
阿容面露錯愕。待白芍走後,眼珠一轉。
骨碌骨碌,眼珠滾落下來,正被慘白手骨接住。阿容将眼裝回眼眶,笑嘆老鬼不中用了。
周家是富商,容家也不輸他。
周家河東獅懷孕,容家緊跟其後。
周家兩胎并一胎,生個傻兒子;容家奮起直追,一對兒女胎死腹中。
緣分啊。
兩家當年指腹為婚,如今兒子雖傻,周家老爺也是不肯冥婚的。他家大業大,總得有個人接班吧?周家母獅卻道:這冥婚算是沖喜,萬一神仙保佑,兒子就此好了呢?至于子嗣,以後再納妾便是。
你不許我納妾,倒開始考慮兒子的妾了!周老爺唯唯諾諾,自然不敢反駁。
算盤打得好,一石二鳥。日子挑得更好,婚事就此變成昏事。
更可悲的是,除了那三個鬼,誰也不知曉這樁昏事!
白日裏,阿芍癡癡傻傻,坐在祠堂笑。阿容懼怕日光,躲在妹妹牌位裏看。阿芍一坐一個下午,阿容也一看一個下午。
阿芍在想什麽?沒人知道。
阿容在看什麽?只他一個鬼知道。
到晚上,赤白二芍出門游蕩,阿容獨守家中。
白芍有時留下,與阿容吟詩作賦。赤芍回來時,往往看到供品杯盤狼藉,兩鬼相與枕藉乎庭中,不知東方之既白。遂将二鬼踹醒,冷着臉自己回魂。
阿容醒來了,還在茫茫然:“他生氣了?”
白芍笑道:“他總這樣。待吾去哄。”遂回到肉身,與赤芍魂魄交融。
随後太陽升起,阿芍醒來,又變回癡兒。阿容便躲回牌位裏,等他來。
一日天陰,祠堂裏昏昏暗暗,阿芍靠着梁柱睡着了。阿容從牌位裏飄出來,歪着頭打量他。
骨碌骨碌,眼珠子又滾下來。阿容托着眼珠,瞧瞧阿芍的睡容,竊笑着将它放進他手裏,想看阿芍吓尿褲子。
沒想到阿芍醒來,拿起眼珠左右掂量,拍手笑道:“珠珠!”
獨眼阿容頗感意外,便伏到他耳旁呵出寒氣。阿芍打了個噴嚏,仍高高興興地跑出去,喊:“旺財!”
阿容大驚,來不及攔,阿芍已将眼珠抛給看門大狗。
當晚,白芍來找阿容喝酒,見狀驚道:“賢兄,眼呢?”
阿容又慚又悲,躲在牌位裏不肯見鬼。
白芍從牌位邊露出半張臉,臉上挂着個破破爛爛淌着漿液的眼珠,撫眼陰慘道:“賢兄,這是你的眼嗎?”
阿容吓得把自己牌位都撞翻了。
白芍悠然摘下鬼眼,柔柔道:“吾不騙你,此确為賢兄之物。吾在狗窩撿的。”
阿容欲哭無……眼。
赤芍過來時,白芍正在柔聲安慰阿容。赤芍遠遠站着,看到阿容那凄慘的模樣,突然覺得很好笑。
白芍聽見動靜,朝他招招手。赤芍連忙收起笑容,冷着臉走開了。
白芍一手拍着阿容的背,含笑地望着赤芍走遠。
漸漸地,阿容也不僅僅呆在府中,有時也随二芍出門游蕩。夜晚萬籁俱寂,孤身漂浮飛行,不免悲涼寂寞。但有二芍在,也就不那麽無聊。
赤芍喜歡一只鬼獨來獨往,常常一眨眼就飛去了千裏之外。白芍追随其後,有時興起去吓唬更夫,阿容便先行追上了赤芍,與他并肩,禦風而行。
“你為何喜歡整夜游蕩?飄零無依,有何好的?”阿容嘆。
赤芍:“滾!”
“月色甚好,何不賞月?”阿容提議。
赤芍:“滾!”
“瞧你如此暴躁,幸好我是男兒。換做小翠吾妹,早就給你氣跑。”阿容笑。
赤芍:“滾!”
“你獨處時都在做什麽?”阿容眼珠一轉。
赤芍:“滾!……”恍然察覺陷阱,大怒,“你!”
阿容哈哈大笑。
此時恰好白芍追來,笑問發生何事。阿容做賊心虛,連忙扭頭看風景。
高下立判。
赤芍笑出了聲。
容翠是周芍的妻。
阿容呢?
三個鬼,誰也不曾提過這事。
如此過去半年,阿芍的腦子仍不見好,周家母獅便想着給他納妾。此事自然不會找阿芍商量,就連周老爺也沒膽說話。大家都等着太太作主,一聲令下,籌備婚事。
阿容得知此事,便不再出門,喝酒也不找白芍了。
天将明時,二芍回來,又見到阿容醉成爛泥。赤芍冷着臉,去祠堂抱來靈牌,把他收了。
白芍靜靜看着,忽道:“弟弟,吾不願納妾。你意如何?”
赤芍嘲道:“我原是連娶妻也不肯的,你倒不曾問過我。”
白芍臉色一變。赤芍又淡淡道:“幸好陰差陽錯來了阿容,否則真的一女二夫,我可……”
白芍微笑:“不會讓吾?”
赤芍漠然道:“我知道你怕阿容在意,故而不願納妾。但我們不願又有何用,沒人會聽傻子胡話。”
白芍神色漸緩,柔柔笑道:“總有辦法叫他們聽的。”
那一夜,周家上下所有人都被同一個噩夢驚醒——周少爺的妾是個讨命鬼!長舌凸眼,要将府上人殺光!
母獅遂不再提此事。
阿容又開始找白芍喝酒,逼赤芍賞月。赤芍偶爾竟也答應,老老實實坐在庭院裏,聽兩個酸文人吟詩作賦。
于是情況變成,白芍敬阿容酒,阿容敬赤芍酒,赤芍不肯敬白芍酒于是拼命喝悶酒。最後阿容赤芍醉成一堆,白芍把一個塞回靈位,一個拎回肉身。
又是美好的一天。
日子就這麽平靜地流淌,直到某個清晨,一位道士來到府上。
“我見孤魂野鬼飛入貴府!”道士雙眼炯炯,正氣凜然,“府上可有異常?”
周家老爺連忙解釋:“哪有野鬼!恐怕是自家媳婦!”遂将冥婚一事道出。
道士冷笑:“媳婦?那可是男鬼!”
周家上下皆是大驚。道士便設壇做法。
此時二芍已回到肉身,傻少爺正坐在祠堂裏玩撥浪鼓。道士攝魂鈴響起,靈臺上容翠牌位轟然倒下,傻少爺也抱着頭嗚咽大哭。
衆人聽到動靜,連忙趕來。周家太太摟住阿芍,更是信了道士的話。
道士見狀,咒語催得更緊,并抖開道袍,要捉那鬼。二芍與阿容皆給這咒念得痛苦不堪,阿容不忍二芍與他一起受苦,便掙紮着爬出牌位,欲自投羅網。
“阿容站住!”傻少爺哭叫起來。
周家太太連忙捂住他嘴,哄道:“孩兒乖,不叫,不叫。”
“阿容站住!”這回出聲的,卻是白芍。
阿容怔住,忽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急道:“你要作甚!回你身體裏去!”
白影已自肉身上飄出。
“吾早知你是冒牌頂替。”白芍回眸一笑,衣袂飄飄。
白影就這麽飛入道泡。道士察覺,手起袍落,已将道袍團起封好。白芍在袍裏掙紮一下,不動了。
阿容兩眼發紅,卻給日光刺得動彈不得。周芍猛地掙脫母親懷抱,撲向那道士:“哥!”
袍裏已無動靜。道士将周芍推開,周家下人趕緊上來拉住少爺。
“多謝!多謝道長!”周老爺欣喜若狂,大步上前,往道士手裏塞了大把銀子。
“好說好說。”道長一捋胡須,收拾法器潇灑離去。
周芍給好幾個下人抓着,大聲呼號,眼睜睜看着那道士走了。
周府上下都把周芍盯得死死的,怕他再犯病,偷偷溜出府去。
阿容的牌位那日裂了,周家人當然不肯再把它供在祠堂。周芍把它拿到自己房裏,誰也不許碰。
當晚,周芍親手把它砸了。
“說!你到底是誰!”
阿容重傷未愈,虛弱地躺在地上,冷笑道:“你聽到那道士說了,我是孤魂野鬼。”
周芍兩眼通紅。狠狠踩上牌位,吼道:“為何冒充阿容!為何要騙我們!”
阿容低哼一聲,嘲道:“你說的‘阿容’,是容翠,還是容翠之兄?”
周芍腳下用力。阿容猛地蜷起身子,死死咬住嘴唇,臉上露出無法克制的痛苦之色。
周芍忽然将牌位踢開,冷冷道:“原來這真是你的牌位。”
阿容緩過氣來,嘲笑道:“是又如何?我非但不是容翠,連容家人都不是!你可知容家兄妹早就投胎去了,那墳裏連個魄都不剩!我不過撿個牌位來受香火,哪知你們兄弟……一個……”他忽然有些哽咽,艱難地撐起身子,咬牙道,“哪知你們一個比一個蠢!你連我是假的都看不出!而他竟替冒牌貨去死!”
周芍勾起一個絕望的笑容:“他不是死。魂飛魄散罷了。我如今只後悔,那竟是我第一次叫他哥哥。”
阿容的眼淚流下來了。
周芍俯下身,将牌位撿起來,擦了擦上面的灰。漠然道:“他不僅是為你,也是為我。那日的情形,總有一個要犧牲。”
阿容吼道:“就算要犧牲那也不該是——”話未說完,他神色一痛,不再說下去。
周芍皺眉:“你想說什麽?”
阿容深吸一口氣。胡亂抹去眼淚,平靜下來:“你可知他早就能控制身體,只是不舍得你孤單寂寞,所以裝瘋賣傻至今。若非為了你,他本可以好好做人的。”
周芍渾身一震。
“好好珍惜吧,你哥的身子。”阿容将那破碎的牌位抱在懷中,搖搖晃晃站起,“我走了。”
周芍猛然擡頭:“別走!”
“別走!”門外一個聲音同時響起。
周芍與阿容皆是一驚——那是白芍的聲音!
只見門扉被推開,一位白衣男子雙手捧着顆種子,跌跌撞撞地跑進來。種子在他掌心滾來滾去,異常躁動。
“冷靜,冷靜。”白衣男子喘着氣擡起頭,“我乃蓬萊散仙,下凡來尋……”
周芍:“滾出去。”
散仙:“……”
散仙手中那種子忽然安靜下來。然後裏面傳出白芍柔柔的笑聲。
“阿赤吾弟,對為兄的身子可還滿意?”
夜深了。
“……就這樣,我把那位哥哥還回去了。”城外白雲觀,散仙坐在皇帝榻前,打着哈欠彙報。
皇帝已換了淺龍紋絲綢睡衣,坐在床上問:“為何不将二芍收回?”
散仙嘆道:“兩個加起來才四魂十魄,拿回來有什麽用?還不如讓他們小倆口……不是,三口……呃,三鬼,到處逍遙,游戲人間。”
皇帝點頭道:“那位兄長倒是有情有義。”
“你有所不知……”散仙扶額,“他可是個厲害角色。随随便便撕了一半魂魄留給弟弟不說,僅靠着一魂三魄就把白雲觀道士打得哭爹喊娘。幸好那道士跑來找我,不然可真要出人命。”
還有……
散仙腦中回想起白芍在門外偷看時所發出的可怕笑聲:桀桀桀桀,吾弟甚可愛……桀桀桀桀,吾妻也可愛……
散仙打了個寒戰,感慨道:“不愧是我蓬萊仙草!”遂倚着皇帝床榻,疲憊睡去。他這些天都在追查青葙子與那小乞丐,今天又跟白芍幹了一小架,實在已累壞了。
皇帝起身,想抱他到床上。手剛碰到那纖塵不染的衣袖,忽然猶豫了。
于是将被褥捧下,小心翼翼蓋在他身上。靜靜凝望他一會兒,到一旁看書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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