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請安

第二日晨起是個晴好天氣,富察氏帶着一衆嫔妃來壽康宮請安。雖然名分尚未确定,但富察氏的皇後是絕無異議的,衆妃只按着潛邸裏的位分,魚貫随入。

太後見天朗氣清,心情也頗好,便由諸位太妃陪坐,一起閑聊家常。見衆人進來,不覺笑道:“從前自己是嫔妃,趕着去向太後太妃們請安。轉眼自己就成了太後太妃了,看着人家年輕一輩兒進來,都嬌嫩得花朵兒似的。”

月嘴甜,先笑了出聲,“太後自己就是開得最豔的牡丹花呢,哪像我們,年輕沉不住氣,都是不經看的。”

太妃忍不住笑道:“從前月過來都是最溫柔文靜的,如今也活潑了。”

月笑着福了福,“從前在王府裏待着,少出門少見世面,自然沒嘴的葫蘆似的。如今在太後跟前,得太後的教誨,還能這麽笨笨的嗎。”

太妃笑着點頭道:“我才問了一句呢,月就這麽千伶百俐的了,果然是太後調教得好。”

太後微微颔首,“好了,都賜座吧。”

衆人按着位次坐下。正噓寒問暖了幾句,太後身邊的貼身太監成公公進來,遠遠垂手站着階下不動。

太後揚了揚眉,問:“怎麽了?”

成公公上前,打了個千兒道:“回太後娘娘的話,景仁宮娘娘殁了。”

話音未落,如懿心頭一顫,捧在手裏的茶盞一斜,差點灑了出來。心眼疾手快,趕緊替她捧住了。

月坐在如懿旁邊,立時看見了,伸手扶了扶鬓邊纏絲鑲珠金簪,朗聲道:“到底是一家人連着心,才聽了一句,青櫻妹妹就傷心了呢。”

太後也不理會,只定定神道:“什麽時候的事?”

成公公回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宮女發現送進去的早膳不曾動,才發現出了事。來報的宮女說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睜得老大,死不瞑目呢。”

如懿雙手發顫,她不敢動,只敢握緊了絹子死死捏住,以周身的力氣抵禦着來自死亡的戰栗。昨日半夜,那就是自己走後不久。姑母,當真是不行了,她自己明白,所以一定要見自己那一面,将一切都叮囑了她,托付了她。

太妃搖了搖頭,嫌惡道:“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氣!”

太後默然片刻。“該怎麽做便怎麽做吧。皇帝剛登基,這些事不必張揚。”她看一看如懿,“正好如懿你也在。你姑母過世,你也當去景仁宮致禮。”

如懿忙扶着椅子站起身子,強逼着自己站穩了,忍住喉中的哽咽,“臣妾只知壽康宮,不知景仁宮。且烏拉那拉氏雖為臣妾姑母,但更是大清罪人,臣妾不能因私忘公。所以這致禮之事,臣妾恕難從命。”

太後長嘆一聲,“你倒公私分明。罷了,你是皇帝身邊的人,剛到宮裏,這不吉的事也不宜去了。”

琅華聽到這裏,方敢出聲:“敢問皇額娘一句,皇額娘怎麽喚青櫻妹妹叫如懿呢?”

太後微微一笑,“那是哀家昨夜新賜的名字,烏拉那拉氏如懿,凡事以靜為好。”

琅華含笑道:“那是太後疼如懿妹妹了。”

太後微微斂容,正色道:“今日是皇帝登基後你們頭一日來壽康宮請安。哀家正好也有幾句話囑咐。皇上年輕,宮裏妃嫔只有你們幾個。今後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哀家眼裏見不得髒東西,你們自己好自為之,別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

衆人一向見太後慈眉善目,甚少這樣鄭重叮囑,也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答道:“多謝太後教誨,臣妾們謹記于心。”

如懿一直到踏出了壽康宮,仍覺得自己滿心說不出的戰栗難過,卻不得不死死忍住。舉目望去,滿園的清秋菊花五色絢爛,錦繡盛開,映着赭紅烈烈猶如秋日斜陽般的紅楓,大有一種春光重臨的美麗。可是這明麗如練的秋色背後,竟是姑母泣血一般的人生之後所餘下的蒼白的死亡。

明知一別,卻不曾想是這樣快。然而除了自己,姑母生活了一世的幽深宮苑裏,還有誰會為她動容。深宮裏的生死,不過如秋日枝頭萎落的一片黃葉而已。那會不會,也是自己的一生?

如懿這樣想着,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心吓得趕緊按住她的手,“小主,千萬別露了什麽神色。”

如懿緊緊地握着心的手,像是要從她的薄而溫熱的手心獲取一點支撐的勇氣似的。她輕聲吩咐:“回宮。心,我要回宮。”

話音未落,卻聽月的聲音自楓葉烈烈之後轉過,即刻到了耳畔:“妹妹好狠的心,得了太後的賜名,連姑母的喪儀都不肯去致禮了,自己撇得倒幹淨。”

如懿心頭如針刺一般,強忍着笑轉身,“原來月姐姐這樣有心。記得當年姐姐嫁入潛邸時,也是去拜見過姑母的呢。既有姐姐做主,不如姐姐陪我一起去景仁宮行個禮,也當是全了孝心。”說罷,她便伸手去挽月。

月如何肯去,倏地縮回手,冷笑道:“妹妹的親姑母,自己惦記着就是了。何必扯上我,我是皇家的兒媳,可不是烏拉那拉氏家的女兒。”

如懿含了一縷澹靜笑意,“那就是了。我和姐姐何嘗不一樣,離了母家,就是皇家的兒媳。生在這兒,說句不吉利的,來日棄世,也只能是在這兒。所以別的人別的事,與我們還有什麽相幹呢?”

月揚了揚小巧的下巴,“也算妹妹你識趣了。只是妹妹要記得,哪怕你撇得再幹淨,到底你也是姓烏拉那拉氏的,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只怕太後聽見這個姓氏,就會覺得神憎鬼厭,恨不得消失才好。”

如懿毫不示弱,泠然道:“既然姐姐這麽喜歡揣測太後的心思,不如陪妹妹再去一趟壽康宮,問問太後的意思,好嗎?”

月好看的遠山眉輕微一蹙,冷笑一聲。“我此刻要去陪主子娘娘說話,沒空陪你閑話。”她扶過侍女的手,“茉心,我們走!”

如懿見她走遠,腳下微微一軟,花盆底踩在腳心,便有些不穩當。心和阿箬忙扶了她往近旁的澄瑞亭中坐下。如懿倚在碧色欄杆上,以睫毛擋住即将滑落的淚水,緩了緩氣息道:“心,你說姑母會不會怪我?”

心替她撫着背心,輕聲道:“小主所行,必是景仁宮娘娘所想。否則,小主便是辜負景仁宮娘娘的一片心了。”

如懿閉目片刻,将所有的淚水化作眼底淡薄的蒙眬,靜靜道:“你說的話,正是我的心意。”

阿箬陪侍在側,看如懿一言一問只看着心,不覺暗暗咬了咬牙,臉上卻不敢露出什麽來。

如懿揚了揚手,“你們到亭外伺候,我想靜一靜。”

阿箬與心忙告了退,走到亭外數十步。阿箬本走在後頭,突然往甬道上一擠,心一個不當心,差點被路旁的花枝劃了眼睛,忙站住了腳道:“阿箬姐姐。”

阿箬聞聲回頭,哼道:“自己走路不當心,還要來怪我嗎?”

心忙賠笑道:“怎麽會呢?我是想說,早上起了露水,甬道上滑,姐姐仔細滑了腳。”

阿箬皺了皺眉頭。“自己笨手笨腳的,以為都跟你一樣嗎?”她橫了心一眼,“就會在小主面前抓乖賣巧,明明昨夜是我冒險陪了小主去的景仁宮,小主偏偏每句話都問着你,好像這麽危險的差事都是你伺候了。”

心忙欠身笑着道:“正因為我伺候小主不如姐姐親厚,所以小主才問我呀。姐姐細想,姐姐是小主的貼身人,想什麽說什麽都是和小主一樣的,小主又何必再問。就是我呆呆笨笨的,小主才白問一句罷了。我這麽想的,肯定外頭那些不知情的,更都是這麽想的了。這樣小主才能放心呀。”

阿箬這才稍稍消氣,擡了擡手上的金絞絲镯子,“你看看這個镯子哪,是小主新賞給我的。別以為你伺候小主的時候多,親疏有別,到底是不一樣的。”

心諾諾答了“是”。兩人正守在一旁,忽然見亭中如懿已經站起身子,忙回身過去伺候。

如懿問道:“這個時候,皇上在哪裏呢?”

阿箬掰着指頭道:“這個時候皇上已經下朝,也過了見大臣的時候,怕是在養心殿看書呢。”

如懿點點頭,“去備些點心,我去見過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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