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慎贊徽音

皇帝笑着搓了搓手在榻上坐下,取過紫檀小桌上的茶水就要喝。如懿忙攔下道:“這茶都涼了,臣妾給皇上換杯熱的吧。”

皇帝搖手道:“罷了。朕本來是去慈寧宮給太後請安的。內務府的人晌午來回話,說明日怕是要大寒,太後年紀大了受不住冷,朕去請安的時候就看看,讓內務府的人趕緊暖了地龍,別凍着了太後。這一路過來便冷得受不住,想着你這兒肯定有熱茶,便來喝一杯,誰知你還不肯。”

如懿奪過茶盞,唬了臉道:“是不給喝。現下覺得涼的也無妨,等下喝了肚子不舒服,又該埋怨臣妾了。”她回頭才見守在屋裏的宮人一個也不在,想是皇帝進來,都趕着退下了。如懿朝着窗外喚了一聲“阿箬”,阿箬應了一聲,便捧熱茶進來,倒了一杯在金線青蓮茶盞中。

皇帝捧過喝了一口,便問:“是齊雲瓜片?”

阿箬嬌俏一笑,伶俐地道:“齊雲瓜片是六安茶中最好的。這個時候奴婢估摸着皇上剛用了晚膳,天氣冷了難免多用葷腥,這茶消垢膩、去積滞是最好的。”

皇帝向着如懿一笑:“千伶百俐的,心思又細,是你調教出來的。”

阿箬笑生兩靥:“奴婢能懂什麽呢?這話都是小主日常口裏颠來倒去說的,惦記着皇上用了什麽,用得好不好。奴婢不過是耳熟,随口說出來罷了。”說罷她便欠身退下了。

皇帝握了如懿的手引她一同坐下:“難怪朕會想着你的茶,原來你也念着朕。”

如懿低了頭,笑嗔道:“皇上也不過是惦記着茶罷了。明兒臣妾就把這些茶散到各宮裏去,也好引皇上每宮裏都去坐坐。”

皇帝握住她的手緊了緊:“天一冷就手腳冰涼的,自己不知道自己這個毛病麽,也不多披件衣裳。”他見榻上随手丢着一件湖色繡粉白藤蘿花琵琶襟袷馬褂,便伸手給如懿披上,嘆口氣繼續道,“這話便是賭氣了。”他攤開如懿方才看的書,一字一字讀道,“十二樓中盡曉妝,望仙樓上望君王。遙窺正殿簾開處,袍袴宮人掃禦床。”

如懿面紅耳赤,忙要去奪那書:“不許讀了。這詞只許看,不許讀。”

皇帝将書還到她手裏:“是不能讀,一讀就心酸了。”

如懿奇道:“宮詞寫的是女人,皇上心酸什麽?”

皇帝靜靜道:“朕在太和殿裏坐着上朝,在乾清宮裏與大臣們議事,在養心殿書房裏批閱奏折。你想着朕,朕難道不想着你麽?你在‘鎖銜金獸連環冷,水滴銅龍晝漏長’的時候,朕也在聽着更漏處理着國事;你在‘雲髻罷梳還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的時候,朕在想着你在延禧宮中的日子如何,是不是一切順心遂意?”

如懿動容,伏在皇帝肩頭,感受着他溫熱的氣息。皇帝身上有隐隐的香氣,那是帝王家專用的龍涎香。那香氣沉郁中帶着淡淡的清苦氣味,卻是細膩的、妥帖的,讓人心靜。暖閣裏豎着一對仙鶴銜芝紫銅燈架,架上的紅燭蒙着蟬翼似的乳白宮紗,透出的燈火便落成了十八九的月色,清透如瓷,卻昏黃地溫暖。皇帝背着光站着,身後便是這樣光暈一團,如懿只覺得沉沉的安穩,再沒什麽不放心的了。

良久,如懿才依偎着皇帝極輕聲道:“臣妾初嫁給皇上之時,其實內心忐忑,不知自己托付終身之人會是怎樣的男子。可是成婚之後日夕相對,皇上體貼入微,臣妾感激不盡。如今皇上身負乾坤重任,雖然念及後宮之情,卻也隐忍以江山為重,臣妾萬分欽佩。”

皇帝的聲音沉沉入耳:“朕忍的是兒女私情,不過一時而已。而你也要和朕一樣,有什麽委屈,先忍着。朕知道入宮之後,你的日子不好過,可再不好過,想想朕,也該什麽都忍一忍。朕才登基,諸事繁瑣,你在後宮,就不要再讓朕為難了。”

如懿雙眸一瞬,睜開眼道:“皇上可是聽說了什麽?”

皇帝道:“朕是皇帝,耳朵裏落着四面八方的聲音,可以入耳,卻未必入心。但朕知道,住在這延禧宮是委屈了你,僅僅給你妃位,也是委屈了你。”

如懿道:“延禧宮鄰近蒼震門,那兒是宮女、太監們出入後宮的唯一門戶,出入人員繁雜、關防難以嚴密,自然是不太好。但宮裏哪裏沒有人?臣妾只當鬧中取靜罷了。至于位份,有皇上這句話,臣妾什麽委屈也沒有。”

皇帝微微松開她:“有你這句話,朕就知道自己沒有囑咐錯。”他停一停,朝外頭喚了一句,“王欽,拿進來吧。”

王欽在外答應了一聲,帶着兩個小太監捧了一幅字進來,笑吟吟地向如懿打了個千兒:“給娴妃娘娘請安。”

如懿含笑颔首:“起來吧。”

王欽答應着,吩咐小太監展開那幅字,卻是鬥大的四個字——慎贊徽音。

皇帝笑道:“朕親手為你寫的,如何?”

如懿心頭一熱,便要欠身:“臣妾多謝皇上。”

皇帝忙扶住了她,柔聲道:“《詩經》中說‘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徽音即為美譽,這個‘慎’字是告訴你,唯有謹慎,才能得美譽。日後宮中度日,朕是先把這四個字送給你。”

如懿明白皇帝語中深意,沉吟着道:“那臣妾便囑咐內務府的人将皇上的字做成匾額,放在延禧宮正殿,可好?”

皇帝攏一攏她的肩:“你與朕的意思彼此明白,那就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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