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個個黑鍵白鍵,顧佐慢慢地按了下去,一首曲子流瀉而出,開篇是那一時的溫柔。

呀呀學語,蹒跚學路,最初的顧佐是幸福的。即使沒有父親,美貌可人的母親總是在手把手教他寫字,兩個人在家裏一起擦地板疊衣服,在花園裏騎着小自行車溜達,在超市裏坐在手推車裏眨着眼看着挑選商品的母親。

顧佐的琴聲,溫柔地無言着訴說所有的思念。

噩夢總是不期而遇,母親一如既往地笑着卻将濕毛巾蓋在自己臉上,顧佐在掙紮着,那一種席卷而來的窒息感,整整陪伴了顧佐往後的大半個人生。離死亡那麽近,離生存那麽遠,顧佐選擇一條支離破碎的生路,只要能夠活下去,他什麽都能忍。

偶爾顧佐還會幻想,也許總有一天母親會記起自己,将自己帶回去。然後再漫長的歲月中,顧佐學會等待。而又在無盡的歲月裏,顧佐學會了忍耐一切。

琴聲譜頌的曲子,成為入春時那化不開的輕愁。一如顧佐心中那些恰到好處的憂傷和溫柔,他不是不怨,他不是不恨,只是在時間的流逝中,回憶戰勝了恨意,慢慢醞釀成了春日的淺傷。

彈奏的顧佐露出了淺淺笑意,手下的音調漸漸變換,而心中那扇思念的門,卻再也無法關上了。

那些受盡屈辱的日子裏,小小幸福美好的片段就會在心裏不斷的放大,如同一幅畫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中放映。

還能回去嗎?還是回不去了?

那些人會遺忘自己嗎?還是已經忘記了?

緩慢的節拍,漸漸低下的音調,溫柔和絕望的融合,連顧佐自己也說不出來,到底是遺憾還是解脫。

回憶在顧佐的琴聲就像漫天的落花一般,輕輕落地化成灰燼。他不需要別人來安慰,也不需要別人看懂他的脆弱,顧佐不願讓別人看輕了自己,也不願因往事糜爛而成為堕落的借口,越是沒人愛,越要愛自己。

鋼琴婉轉的曲聲像是在迎合着顧佐心中想法一樣,一直一直在他的內心流轉。曾經很期待生活,曾經想要和最親愛的人就就麽老去,顧佐以為自己的夢想已經被現實給消磨了,沒想到此時此刻又一點一點被勾勒了出來。他荒廢了的人生,似乎又有了目标。

就這樣永無止境的經歷一場又一場荒誕的旅行,又何嘗不可?顧佐的琴聲有了緩慢的轉變,依然悲傷的旋律,卻有了不同的意味。

放肆的大火,屈辱的獸印,夏爾恍惚之中轉過頭,賽巴斯一邊配合着顧佐的鋼琴曲一邊拉着小提琴。似乎是察覺了夏爾的目光,賽巴斯朝着夏爾微微一笑。

一瞬間,夏爾竟然有了安心的感覺,他別扭地回過頭,對上了伊麗莎白的視線。那是一雙如星辰般閃爍的眸子,如同回憶起了夏爾失蹤時的場景,伊麗莎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些焦急,更加靠向夏爾。直到夏爾握住伊麗莎白的手更用力了,伊麗莎白才露出一個笑容。

多爾伊特站在鋼琴旁,仔細聆聽着顧佐所彈奏的樂曲,時不時歌頌那美妙的音色。

劉仍是坐着一動未動,眉頭微蹙。最初開始,只是覺得顧佐比記憶中的更加安靜了,一舉一動有着不屬于他年紀的成熟感,劉覺得有一些扼腕,自己錯過了顧佐的成長階段。可是漸漸地,劉發覺了一些不同之處。

顧佐不愛人服侍,比以前更願意接受洋文了,連穿衣服與吃飯的口味都變了。顧佐與劉是生長在蜀州一地,自幼吃飯口味偏重,不知從何時開始,顧佐只進食一些清淡的食物。也許顧佐只是長大了……劉這麽對自己說,始終不願意去懷疑情同手足的顧佐。

真是只是當顧佐是兄弟麽?劉不知道。

但是劉知道不論隔得多遠,驅策馬匹疾速回府邸只是為了看顧佐安然入睡的樣子。偶爾見他睡得極不安穩,劉就點上一支香,等待顧佐睡着後輕輕地撩開他的發,幫他擦拭着細汗。

顧佐那一雙明亮的眼睛比劉的記憶中更甚,好似琉璃一般,整個人也常常在不知不覺中流瀉出一種不一樣的風情。劉比以前更難拒絕顧佐,只要顧佐微微仰起頭露出懇求的神色,劉便什麽都答應。

直到顧佐露出的馬腳……讓劉再也無法視而不見,為何顧佐忘記了大清人自稱滿人而非他自創的說法,為何顧佐面對着印度王子那麽吃驚而忘了他們的老師之中有一位就是印度人,為何顧佐的身上光滑得毫無傷痕而小時候練武曾經留下的傷疤不見了……好多好多的問題,劉只是選擇沉默,他在等……等顧佐為自己解釋。

在劉的府邸,顧佐的琴聲,劉偶爾也有聽見,沒有一次像現在一樣,好似投注了自己所有的感情,洶湧而澎湃。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加入青幫後的一路艱難,劉也全都熬了下來并決口不對顧佐提,也許顧佐在自己不曾注意的時候遇見了什麽事,才會變得如此。

劉注視着顧佐的背影,他的背脊挺得筆直。即使看不見臉,劉依舊可以想象顧佐那一張清秀致雅的臉上露出恬然的神情。

小佐……劉在心中默念着……只要顧佐可以解釋,他什麽都能接受……

顧佐并沒有顧及到別人的想法,為了不繼續和多爾伊特跳舞,他一首又一首地連續不斷地彈着,并不讓多爾伊特有說話的間隙。

顧佐想起了那一條小徑,那一個門牌號,數次再外逗留,想要舉手敲門,始終沒有這個勇氣。他知道,裏面住着他的母親,十年不見的親人。只是隔着一道門的距離,顧佐膽怯了,分明無數次的幻想自己鼓足勇氣與母親面對面,真的這一個即将來臨的時候,他卻連舉手敲門的力氣也沒有。

一次次地站在這扇門前,一次次地垂頭離去,顧佐問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麽?是準備挽回已經破碎的親情,還是想要別人拯救自己于孽障火海之間?

每一次顧佐的心總是急亂的,久久無法平靜,甚至偶爾會躲在樓梯間,等待着這道門的開啓。有時候是男主人,有時候是孩童,就是不見母親的影子,就算下一秒她有可能會出現,顧佐也選擇落荒離去。

那一天,風和日麗,是學校暑假前的最後一日上學。鬼使神差地顧佐又站在了這一道門前,而這一次門不期而遇地緩緩打開了。顧佐第一眼就認出,這是他的母親,十年未見的母親。有一些蒼老了,不複記憶中的風韻。有一些皺紋了,不複記憶中的美貌。但這是他的母親,歲月的沉澱讓她更加的迷人了。

直視的兩人,最終還是母親開了口,問顧佐是不是推銷人員?抱歉她家暫時不需要什麽……仍是顧佐記憶中的那般溫柔。

顧佐很不争氣地逃走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母親面上的神情便知道,這十年她過得很幸福,沒有一點後悔當初抛棄了他而嫁給那個人。

回憶在這裏戛然而止,從此顧佐再也沒有站在那扇門前,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只是日複一日地忍受着屈于人下的生活。

顧佐的琴聲繼續,随着回憶平鋪直續,可是那一份悲傷終于是被沖淡了。那一段黑暗的過去并沒有消磨了他的意志,顧佐仍是那個顧佐,忍耐着等待屬于自己新的開始。

回憶遠了,顧佐留戀地再一次重複,每一次心中都更加清楚,也許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不會再去将這些憶起。如果時光可以倒流,顧佐想要在面對母親的那一刻,問她過得好不好。恨淡了,顧佐的生命是母親帶來的,無論好與不好、幸福不幸福,是取決于自己的。

顧佐想,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讓有關于母親的那些記憶碎片來折磨自己……在這個燈火輝煌的大廳裏,顧佐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彈奏着曲子,将那一些過去完全的封塵,抖抖身将那些過往束之高閣。

顧佐從此以後,就只是顧佐而已,在這個離奇怪異的世界裏,用力地生活着而已。

忽然之間亞修站在了多爾伊特的面前,“多爾伊特子爵,是時候回去了……”

多爾伊特還想說什麽,在接觸到亞修眼神的那一刻站直了身體,“我回去…現在就回去…”

多爾伊特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亞修,雖然臉上挂着微笑,但是他的眼睛裏完全沒有在笑,讓多爾伊特覺得自己身體深處升起了寒意,仿佛亞修的紫眸下一刻就會射出一把冷刀将自己貫穿一樣。

多爾伊特再怎麽對顧佐戀戀不舍,在行過吻手禮之後扭扭捏捏地随着亞修走了。

多爾伊特與亞修一走後,舞會也就告一段落。畢竟夏爾已經想要休息了,更主要的是賽巴斯覺得已經夠了,主動地告訴顧佐,已經将适合他的新衣服在他的房間裏準備好了。

劉帶着顧佐離開了大廳,顧佐雖然埋怨着劉之前不解救自己,想起劉在府邸裏的百般照顧,他還是不緊不慢地跟在劉的身後,什麽也沒說。

就在顧佐打開房門的那一瞬間,劉忽然出聲,“小佐……”

劉依舊閉着雙眼雙手藏在袖子裏,轉過頭看着伫立在離他佐不遠不近的顧佐。

劉的欲言又止的樣子更像在期待什麽,顧佐覺得有一些奇怪,劉想要自己說什麽嗎?“謝謝…我馬上就把衣服換下來”,顧佐偏了偏頭,走進了房間,不知道劉是不是想讓自己這麽說。

劉恩了一聲,目送顧佐的進了房間,那扇門慢慢地關起,就像是關上了最後的希望一樣,握緊了手中隐藏的紙條,劉睜開了的雙眼裏,盛滿了深沉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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