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飛北京的某架飛機上,所有人都好像感受到機艙裏,彌漫着淡淡的悲傷。

臨窗的姑娘側着頭,長發披肩遮擋了她大部分面孔,露出的一點鼻尖泛着紅;身側的小夥子雙手耷拉在雙腿上,一副無措又凝重的模樣。

輕微的抽泣聲不時從那兒發出,時高時低,斷斷續續,夾雜着隐忍的抽噎,又像是水滴聲,像是珠玉落地般,滴答滴答的、墜在人心頭,沉甸甸的。

“……萌萌。”

表哥稍微靠過去,想要安慰幾句。

艾萌萌擺擺手,制止了他,長發撩開,露出一張白皙的面孔,只是長睫下,雙目紅腫的厲害;她喘了口氣,又低下頭,拿紙巾掩飾性的、不斷擦着小臉,眼睛……

而萦繞在心頭的陰晦、難受,像是天空黑沉沉的壓頂陰霧,不斷被複雜的情緒,扭曲着破裂又不斷的聚攏着。

她和父親的通話并不多,兩個多月,也不過打過八通電話,最開始并沒覺察什麽。

一來,艾立國為人儒雅安靜,每每通話也只問問她身體好不好,飲食習慣不習慣之類的慣常話;二來,他最近每次說在忙,通話也只限于三二分鐘就挂斷,她倒是習慣父女兩這麽寡淡的相處,可就是随着時間的推移,心頭莫名的不安卻由對表哥的疑惑,不知什麽時候轉移到了和父親的通話上。

總是覺得怪,又聯系起自己回國的時間被一再的推後,林阿姨的莫名離開,表哥不時的閃爍其言,甚至……何歡晨細微的,不易發現的那些敷衍等等。很多事情或許從表面來看,平靜無瀾,可任何事情,或許是經不起人懷疑後,反複的推理思忖。

有時候她覺得空茫的腦子裏,有什麽突然閃現出來,然後一閃即瞬,又恢複了先前的空茫,可那種茫然更加叫她無措起來,像是人的失憶般的,抓不住某些片段,就百爪撓心的難受。

事情的結局,最終還是被她一窺門徑了——對于套話這種小伎倆,艾萌萌最擅長不過,既然表哥暴躁又不講理,那她就從小抒身上找攻破點,果然……她心裏假設的問題以篤定的口氣,貌似無狀的問出時,小抒在猝不及防下,驚惶無措,破綻百出……

然後表哥很快趕了過去,面對艾萌萌風雨欲來又咄咄逼人的質問下,他沉默後,終于一一道來——他心裏竟然松了口氣,大法庭的公訴在第三天,她就算要回去,也已經避開了候審和父親的公訴,那麽剩下的,她該面對的,誰也替不了。

原來,那八個通話都是提前錄好的錄音——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飛機在很厚的雲層上飛,艾萌萌紅腫的雙目空茫的落在外間某處,此時她眼前仿佛浮現了母親生前的音容笑貌。

如果說人沒了,會上天堂,那麽此時她所處的距地面一萬多米的地方,是不是離天堂很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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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她知道父親那麽做,會很自責吧?

因為母親高額的醫療費而接受房地産商的賄賂,在張檢察長和賀局之間充當了那樣的角色,不斷為商人提供權錢交換的交易,雖然母親去世後,他想停手,可一旦開始就很難再擺脫的坑髒,就像污點一樣永遠黏在了人生上,哪天被翻起、被再利用的時候,父親他就成了罪人……

那年,她到底是太幼稚,并不太了解母親每天的治療究竟需要多少錢,還以為姑姑那邊多少是會幫襯着——這會兒才明白,表哥家裏那會也有經濟困難,即使幫襯着,可也僅僅是杯水車薪,絲毫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在者親戚間的那些微妙關系,根本不是她那個年齡能想象的。

她當年沉湎在母親去世的傷痛中不可自拔,而父親,卻在隐忍着愛人去世的同時,也在深深自責愧疚着吧?而今又害了蘇家……她的幺妹和笑晏哥哥,兒時夥伴,親密摯友,就要因此而遠離了她,她們的友情,被劃上了不可抹平的溝壑。

如果哭能減少傷心難過,那麽它絲毫減少不了艾萌萌此時頭痛欲裂的痛苦——一方面她違心的希望父親的罪過會少,一方面又在深深的痛恨着——她和何歡晨,大概真的要完了。

因為同樣的,她對何歡晨也有那樣糾結的情緒——深愛着,卻不能自已的悲怨着——為什麽勘察案件的偏偏就是他,就算那是他的責任和義務——可那時候,他在朝着案件真相往前邁,她毫不知情又愚蠢的跟他無數次的歡啊愛着——他早知結局了,還瞞着她,連同她的親人,一道瞞着她,她多痛恨,那樣被他牢牢保護着,被當作傻子的自己——當情感和道德沖撞出一系列的矛盾時候,他就在她心裏建起的那道防界線之外——畫地為牢,遙遙相望。

第三天下午,冗長的時間在飛機轉火車上消耗,同時消耗的是艾萌萌心裏一點點的勇氣,原本望眼欲穿的S市就近在眼前,卻仿佛像是隔世般的,再不是昨日。

出了站臺,熙熙攘攘的人群極速的移動着朝出站口走,黑壓壓一片;而冷氣流從甬道穿梭回環着,激的人鼻頭酸脹難受。

她的腳步,像是要被凍結了一樣,又像是灌了鉛,沉的快要擡不起來——在越來越靠近出站口的時候。

表哥雖然一手單護在她肩頭,也一直留心着她的情緒變化,可終究,他是個較為粗枝大葉的男人,而且心裏亂糟糟的,摸不清現在的表妹到底在想什麽,雖然她在飛機上一直哭着,可之後眼淚就像掏空了一樣,表情似乎木讷,又似乎很平靜,可是太平靜,又有點叫人心裏發毛——他清楚,一直以來他終究是個拿拳頭說話的男人,不會以言語撫慰人,不會拿頭腦愛護人,絞盡腦汁的想說幾句安慰話,最終還是化為一聲喟嘆。

出站口也不知道誰擠了誰,一股大力猛地湧向艾萌萌,她僵硬的身體倏地撞在旁邊那個不鏽鋼欄杆上,手肘蹿過一片麻痛,她下意識抱了手臂,擡頭時候,眼神堪堪落在門口熟悉的身影上——他的視線剛從她手肘的方向移過來,撞上她的視線,微微一頓就凝視着;還不等她看清他眸底的幾分情緒,她一陣悸動,那個人在腦海裏數不清出現過多少次,可在這人群裏,明明是真實的站在那裏,卻像是在她夢裏的某個片段,觸手不可及……

她收回目光,胸口憋悶又沉重得厲害,腳步一滞,差點就摔個踉跄;他就像曾經那個雨天,看着她背影穿過鵝卵石小道回家門時,差點滑倒,他的手臂就下意識的想護過去;而此時,手臂伸了一半,就停在半空裏,身體前傾着、手微曲着,姿勢滑稽可笑……

表哥對着身後發了一通脾氣,手抓的艾萌萌緊緊的,等出去看見何歡晨的時候,眼神一黯,緩緩避開。

人流不斷,多少人從開始就只是過客,匆匆來去;也有多少人最後成為過客,即使在曾經的盛世流年裏抹了一道濃重的色彩,卻好像終究逃不開曲終人散的落幕。

她随着人流靜靜的往前走,擦過他衣角,甚至好像能聞到熟悉的氣息,能聽見他的心跳,咚咚咚,那麽強烈又鮮活,他就要這樣成為那個讓她心悸的路人了,就這樣,不用去質問,不用去怨恨,不要告別,也不要回頭……

“艾萌萌!”

她手臂一緊,被他拽在掌心裏,低沉的嗓音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隐忍着強烈的感受。

是他偏偏要招惹她的,是他非要來招惹她,是他還要來招惹她!

她微垂着頭,渾身在冷凍的天氣裏,染着寒氣,衣衫上都像是沾着濕漉漉的霧氣,發尾沿着臉頰,翹起好看的弧度,被他抓着胳膊,卻好半天不擡頭,不言語,更像是在隐忍着。

“怎麽穿這麽少,冷不冷,餓不餓,先去那邊吃飯好不好,我……”

須臾後,他急急的開口,邊牽着她、避開人群的往火車站下面廣場走;又想把自己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可牽了她,就不敢再松開——是他太粗心,考慮不周,連件衣服都沒給她帶,即使她裹在厚厚的羊絨外套裏,可他仍舊覺得她冷,他抓她胳膊的時候,碰觸了她的手背,冷的瘆人,可戀人之間的牽手和擁抱,好像成了個禁忌,他碰不得,沒法碰。

艾萌萌突然止步,擡頭看向他,那眼神,一貫的懵懂無辜,又清晰的隐藏着嘲諷和好笑。

他急急的話語也在剎那停口,倏地,咬肌痛、胸口痛,又好像哪裏都痛,都是因為直面她後,渾身運動着的肌肉突然僵硬停滞起來,撞擊出猛烈的痛感。

“萌萌,這裏人亂,我們先走吧。”

表哥趕緊開口說道,看向何歡晨時,示意着什麽,何歡晨呆滞着往後退一步,抓着艾萌萌胳膊的手不由一松。

“我要去法院。”

艾萌萌說,轉身就走。

“公訴已經結束了,都結束了。”

何歡晨像是豁出去一樣說着,呼吸很重,說話間呼出的白氣撲打在他唇上,黏黏的,叫人心裏煩躁又絕望。

艾萌萌走的更快起來,表哥想要抓住她肩膀,幾次被她甩脫,他莫可奈何的與她并肩走着。

何歡晨緊抿着唇跟上去,原本複雜紛亂的眼神此時冷冷盯着那個嬌小的背影,他多厭惡她此時的态度——從來如此,一向如此,但凡兩人之間有了問題,她就用那樣疏離又堅定的背影遠離自己,把自己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就像是他們之間,從來都是毫無瓜葛的,那樣既不表現出怨恨,又不會蠻狠無理責罵自己的她,他深惡痛絕!

他做好了一切準備,準備受着她粗魯的質問,忿恨辱罵,甚至拳腳相加,可面對着那樣的她,他心裏空落落的,腳底都像是踩在了一攤棉花上,沒有未來,沒有希望,連空氣裏,都交織着挫敗和絕望,一股一股的沖蕩着,又密密麻麻的糾纏上來,壓得他快要窒息。

“艾萌萌——”

他猛地低呵,無法任由她這麽忽視他,去做無用的蠢事。

她竟然停下了,停在了路沿上,馬路上穿插而過的公車轎車川流不息,她的身影纖細瘦弱,像是搖搖欲墜。

“萌萌,我們該好好談談,現在我先帶你回家,那裏不必去,已經結束了,你想問什麽,想知道什麽,都來問我。”

何歡晨一口氣說完,突然覺得身心疲憊,他靜靜看着她側臉。

“歡晨……”

她低低的聲音似乎在低吟,夢幻般的響起,熟悉的親昵的稱呼,叫何歡晨心裏鈍痛又微怔。

“你不是說……辦簽證去看我麽?”

她問道,眸光柔和的讓他恍似在夢境。

“我……”

他錯愕。

——“呵,都是騙人的吧……”

——“……那麽,就這樣結束吧,我們。”

“……”

夢境猛地破裂……

作者有話要說:我前面哪章好像弄錯了 表哥和艾萌萌是姑舅表哥表妹關系 那艾萌萌叫表哥父母就是姑姑姑父 我可能寫成了姨夫姨媽 T T 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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