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吃飯
“寧清從沒提過他有一個弟弟。”我說。
寧泓回答:“我工作忙,他的職位情況特殊。”
“哦。”我悶聲應下,心裏頗不舒坦,我自認是寧清的摯友,他居然有事瞞着我。雖說我們并未互相見過父母,但我家的基本情況,寧清差不多知道。
我猛然發覺,我對寧清,幾乎一無所知。
我知道他是緝毒警,經常出卧底任務,就職于市局,獲得過一兩次嘉獎,其餘的,我竟想不出來。
“我哥是個注重隐私的人。”寧泓說,“他的職業導致他比較多疑。”
對我也多疑嗎?我感到別扭的難過,維持住面部平淡的表情:“嗯。”
這種感覺很微妙,像柔軟的棉被中夾雜一顆細小的沙粒,手掌拂過,不疼,卻硌人。
氣氛陷入沉默,談論逝者總是令人壓抑,我另起話頭:“你想吃什麽?”
“鄒老師有推薦嗎?”他笑眯眯地問,情緒變化迅捷,仿佛剛剛顯露悲傷的不是自己,是另一個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你不是我的學生,不用叫我老師。”我說。
“我哥是你的學生,我當然也是你的學生。”他狡辯道。
每一次提起寧清,都是對我的一次傷害,我垂下眼,說:“粗糧面。”
“多謝老師。”他擡起音調,開朗地回應。
走進食堂,我取出教師飯卡:“我請客。”
大學食堂有國家補貼,物美價廉,整個食堂沒有超過十五塊錢的單品,他看向位于中部的櫥窗:“蟹棒粗糧面。”
我站定櫥窗面前,對店主說:“一份蟹棒粗糧面,一份金針菇粗糧面,金針菇的多放辣。”
“兩份都多放辣。”寧泓說。
“好嘞。”店主發給我們兩個手牌,“等叫號。”
“謝謝。”我拿起手牌,一個95號,一個36號,號碼是随機發的,并非店鋪賣出菜品的順序。我轉身,看到夏纖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臨近打飯櫥窗的桌子吃飯,四人長桌只坐着夏纖纖,瘦小的女生手邊放着一摞厚厚的書本。我覺得有必要過去打個招呼,對寧泓說:“你找個桌子坐,我等會兒找你。”
“好。”他找了張食堂正中間的桌子,視角極佳,能觀察到我的行動。
我沒什麽好隐瞞的,走到夏纖纖的桌子旁,屈起手指,用骨節敲打桌面:“小夏,一個人吃飯?”
“……鄒老師?”她擡頭看見我,不好意思地用紙巾擦擦嘴角,“嗯,剛從圖書館回來。”
“怎麽不和朋友一起吃?”我問。
不是我多管閑事,我帶了三個研究生,夏纖纖學習用功性格內向,再加上她是三人中唯一一個立志考博士的學生,我更關注她一些。
“她們有事。”夏纖纖禮貌地微笑,“我一個人吃挺舒服的。”
我瞄了一眼她的手腕,大半個月過去,她手腕上環狀的淤青非但沒好,反而更重了些,我說:“你去校醫院了嗎?開點活血化瘀的紅花油什麽的。”
“我明天就去,謝謝老師。”她說。
我不放心地看她幾眼,粗糧面櫥窗的員工通過擴音器喊:“95號蟹棒粗糧面好了。”
我離開夏纖纖吃飯的桌子,走到櫥窗前,把手牌交給櫥窗後的店主。
店主挖一勺糖、一勺肉醬、一勺味精,灑上麻醬和麻油,問:“辣椒香菜蔥花洋蔥都要嗎?”
“要,辣椒多點。”寧泓說,他站在我身旁,“剛剛那是你女朋友?”
“我學生。”我說。
店主從出餐口推出粗糧面,寧泓端起碗放在托盤上,自己多加兩勺辣椒油,抽出一雙筷子架在碗的邊緣,拿着托盤走到空桌子前坐下。
“36號金針菇粗糧面。”店主說。
我同樣喜歡吃辣,沒有忌口,等店主放好調料,拿雙筷子端起托盤和寧泓在一個桌子旁落座。
寧泓用筷子攪了攪面湯,把配料和玉米面攉均勻,夾起面條吸溜一口,燙得眼圈通紅:“嘶……”
“慢點,剛出鍋。”我說,看他被燙的可憐樣子,我站起身去食堂門口兩邊賣水的櫃臺,買兩盒維他檸檬茶。我轉一圈回來,他笑着伸手:“謝謝。”
“我說給你買的嗎?”我發現這人天生的自來熟,沒好氣地把檸檬茶往他手裏塞,“賞你的。”
“老師真好。”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團皺皺巴巴的紙巾,抻平,擦掉手指沾的辣油。
我看不過眼,抽出一張幹淨紙巾遞給他:“用這個。”
他接過紙巾,擦幹淨手指,拆開檸檬茶的吸管包裝,插到飲料盒裏,深吸一口,發出舒爽“哈——”的聲音:“爽。”
折騰一圈,再不吃面就坨了,我拾起筷子吃面條。今天經歷的事情太多,我餓得夠嗆,不一會兒吃完一碗面,把裏面的蔬菜挑出吃掉,連湯底都喝了一半。
他吃完,問我:“還有紙嗎?”
“下回自己帶。”我抽出一張紙巾遞給他。
他接過,擦擦嘴巴,嬉皮笑臉地說:“還有下回啊?那先說好,我想吃火鍋。”
“你喝西北風。”我說。
“要草莓味的西北風。”他說。
寧清雖然也說俏皮話,但比他穩重,且沒有這種令人牙癢癢的技能。
吃完飯,我端起餐盤走到收殘處,放下碗筷,把捏扁的檸檬茶盒子扔進垃圾桶,踏出食堂的門,晚風習習,西邊的夕陽景色壯闊。
“老師明天有空嗎?”寧泓說,“你請我吃飯,我請你出去玩。”
“沒空。”我說。
“你怎麽……”他詫異地看我,耳朵和肩膀一起耷拉下來,“我哥明明說你是個好脾氣的人。”
“我和你哥是朋友,和你不是。”我說,“你不要太想當然了。”
“你不了解我哥。”他說,“如果你和他是好朋友,那他以前為什麽讓我代替他來見你呢?”
“什麽?”我不解地看向他,“你代替他?”
“瞧,我替他見過你兩次,你居然不知道。”他笑起來,十足的惡意,“先走了,下次見。”他潇灑地擺擺手,邁步離開。
我站在原地看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心底那股子煩躁像一群蜜蜂,嗡嗡鳴叫個不停。
寧清讓寧泓代替他來見我,兩次,寧清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自認寧清的摯友,竟沒有分辨出寧清和寧泓的區別,我又是個怎樣不合格的朋友?
如果把寧泓的自來熟,歸咎于他在我不知情的時候與我相處過兩次,那麽一切都說得通了。他專程來見我,或者說,嘲笑我,和我虛與委蛇的交鋒,聽我口口聲聲宣稱是寧清的好朋友,再一舉拆穿,定是一件頗有成就感的事情。
我看着寧泓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盡頭,轉身走回辦公室。
論文開個頭,我本想潤色一遍摘要部分的語句用詞,現在卻失了心情。
辦公室裏的氣氛熱鬧極了,康岩峰用草稿紙搭建紙牌塔,信誓旦旦地驗證他的新理論,畢緒桦抱臂靠在椅子上,看康岩峰的動作。
“幹什麽呢?”我問。
“鄒老師,你來得剛好。”畢緒桦說,“來來來,下注,賭老康能不能搭到十層。”
“十層?”我看着搖搖欲墜的紙塔,“這不都七層了嗎?”
“對啊,我賭不能,押一根雪糕。”畢緒桦說,“吳姐押兩根雪糕賭可以。”
“我押一根雪糕,不能。”我說,“這東西一陣風就倒了。”
“小鄒,你還是太年輕。”康岩峰一心二用,站在紙塔後不服氣的反駁,他話音剛落,紙塔應聲倒下。
我說:“看,是吧。”
“你這不厚道。”康岩峰說,“釣魚執法!”
“我沒有。”我說,“吳姐,兩根雪糕。”
“我和小鄒一人一根,我要酸奶的。”畢緒桦高興地拍手,“每日一勝,心情舒暢。”
“我要綠豆的。”我說,坐在辦公桌後,将桌面收拾幹淨,等吳娟姐買雪糕回來。
“老康,今兒不着急下班啊?”畢緒桦問。
“加班。”康岩峰說,“我重新做了個流體模型,加班把之前落下的補上。”
“小鄒呢?”畢緒桦看向我。
“今晚不想加班。”我說,“昨兒夜裏沒睡好,回去補覺。”
“辛苦,聽說數學系淩晨出事兒了?”畢緒桦說。
康岩峰問:“出什麽事了?”
“一個學生想不開,爬樓頂吹風。”我說,“還好昨晚我失眠,接到他們班長的電話。”
“唉,現在的孩子。”康岩峰說,“津大這校區是不是風水不好啊,一年跳一個。”
“校區裏本科生、研究生和教職工,加起來五六萬人,一年跳一個是标準頻率。”畢緒桦說,“所以,你勸下來了嗎?”
“勸下來了。”我說,“一般真不想活的,哪兒會給別人救援的時間,随便找個橋跳下去,連屍體都撈不着。”
“說得對。”畢緒桦說,“小鄒忒通透一人。”
“畢老師擡舉了。”我說。
“雪糕來啦。”吳娟姐買了一兜雪糕,給我一支綠豆沙的,給畢緒桦一支酸奶的,剩下兩支巧克力的分給康岩峰一支,自己拆一支。
“謝謝吳姐。”我說。
坐在辦公室和同事閑聊一會兒,堵在心底的情緒略微消散了些,我暫時不去想寧清寧泓兩兄弟的糟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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