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談心
和寧泓的親吻,我表面無動于衷,實際心裏早已驚濤駭浪,包括夢中,光怪陸離的景象突然變幻成寧泓湊近的臉,左眼下的小痣若隐若現,折磨得我幾個晚上驚醒起夜,坐在床邊發呆。
窗外天際蒙蒙亮,青灰色的雲浮在樓宇中,我拿起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發到朋友圈,【早啊。[圖片]】。
“叮鈴鈴。”
手機鈴聲響起,我接起電話:“喂?”
“醒着呢?”寧泓的聲音沙啞,半夢半醒的狀态,他打個哈欠,“不睡覺忙什麽呢?”
“你怎麽知道我沒睡?”我問。
“你發的朋友圈。”寧泓說,“我剛剛起來上廁所,順便看了一眼。”
我說:“挺巧,你睡吧,我也睡了。”
“真的嗎?我不信。”寧泓說。
“你魯豫有約啊。”我樂了,“快睡吧。”
“鄒老師。”寧泓說,“你是不是想我哥了?”
“……”我沉默半晌,說,“嗯。”因為寧泓親我的事,我好幾天沒有想起寧清,這句回答算我騙他。
“你實在想他……”寧泓說,“我可以陪你出來喝酒。”
“咱倆喝酒有什麽用。”我說,“我睡了。”
“哦,祝好夢。”寧泓挂斷電話。
我把手機扔到一旁,順勢躺下,盯着天花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再睜眼,已是上午十點。
今天的工作主要是學生清考,考試時間是下午三點,我懶洋洋地翻個身,心中升起倦怠的情緒。高中、大學、碩士、博士、大學老師,一路走來,穩穩當當,最驚險的時候也就是博士畢業,我差點延畢。我的前半生穩如老狗,後半生一眼望到頭,我是一條鹹魚,不求大富大貴,只願領導別找我事。
自暴自棄了一會兒,我萬分不情願地爬起來,穿拖鞋洗臉刷牙做早餐,一套活整完,穿着得體的走出家門。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即使我是大學老師,依舊不想上班。
從側門走進校園,迎面遇上連俊雅,我随口寒暄:“呦,你沒回家?”
“沒有,等纖纖補習完,我們約好了出去玩。”連俊雅說。
“你們準備去哪兒?”我問。
“大阪。”連俊雅說,“我們做了詳細的攻略,預計玩五天。”
“挺好的。”我說,“祝你們出行一切順利。”
“謝謝老師。”連俊雅揮揮手,“我去趕公交了。”
“去吧。”我說。
走進辦公室,康岩峰說:“小鄒,你學生等你半小時了。”
“嗯?”我看向辦公桌,夏纖纖朝我招手:“老師。”
“什麽事?”我走過去坐下。
“有幾個問題需要請教您。”夏纖纖攤開筆記本,她的字跡整齊娟秀,有問題的句子用紅色筆跡标注。
“這個問題,第一個……”我一項一項解釋,“……聽懂了嗎?”
“哦哦。”夏纖纖點頭,“明白了,謝謝老師。”她合上筆記本。
“我來的路上遇見連俊雅,聽說你們暑假去日本?”我問,“真好。”
她的表情驀地緊張:“您、您知道了?”
“知道什麽?”我不明白她的反應,看上去不像激動興奮,反倒像被抓住小辮子,“難道你們不是去度假?”
“是度假。”夏纖纖說,“可是老師,您可不可以不要跟我父母說這件事?”
我疑惑地看向她:“你父母不知道?”
“……嗯。”夏纖纖說,“我告訴他們我沒考好,您留我補習兩周。”
我偏移視線,心中疑惑,夏纖纖遮遮掩掩行蹤神秘所圖為何,嘴上答應:“好,不告訴你爸媽。”
“謝謝老師。”夏纖纖說,她把筆記本裝進書包,朝我揮揮手,“老師再見。”
“再見。”我說。
下午三點畢業清考開始,我作為監考老師,百聊無賴地坐在講臺後。監考不能玩手機,不能看書,不能分散注意力,我拿着一根中性筆上下翻飛地轉。和我一起監考的康岩峰無聊地打哈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轉動的筆,仿若被催眠。
就這樣一個轉筆一個發愣,艱難地度過一個半小時,我開口:“寫完的同學可以提前交卷了。”
呼呼啦啦的椅子挪動聲響起,學生們排隊交卷,我和康岩峰将考卷疊好,放在講臺邊緣。我看向剩下的愁眉苦臉的學生們,盼望他們趕緊寫完交卷。
我踱步到窗邊,六月底的天津格外濕熱,迎面徐徐的微風并不涼爽,反倒增添些許煩躁。窗外一棵高大的喬木擋住我的視線,隐約聽到兩個女孩子的争執聲。
“你不告訴你父母,咱倆就別處了。”
“我不是……”
“你就是懦弱!我告訴你夏纖纖,要麽你出櫃,要麽咱倆分手!”
“我……”
夏纖纖?
我挪動步伐,想要繞過喬木主幹看到具體情況。
“小鄒,收卷子。”康岩峰伸個大大的懶腰,解脫地感嘆,“終于完事了。”
我收起視線,快步走回講臺旁,動作迅速地收拾好試卷放進背包,說:“我有點事,不和你一起回辦公室了。”說完,我急匆匆地跑出教室,離開教學樓,朝窗戶後的巷子走去。
果不其然,夏纖纖落寞地屈起膝蓋坐在臺階上,頭埋進雙臂中,肩膀一抖一抖,似乎在哭。
“小夏。”我說。
她像只瘦弱的幼鳥,縮了一下肩膀,擡起頭,小聲說:“鄒老師。”
“出什麽事了?”我說,走到她身旁,拍掉臺階上的灰塵,坐下,輕聲說,“我在階梯教室監考,聽到你們吵架。”
“嗯。”夏纖纖眼眶通紅,盈滿淚水,“對不起,吵到你了。”
“沒什麽,你這個學期狀态不對勁,剛好假期去日本散散心。”我說。
“不去日本了。”夏纖纖小聲說,“連俊雅不去了。”
“為什麽?”我問。
“因為我們鬧掰了,絕交。”她說。
上午還好好的,怎麽就絕交了,我不懂女孩子之間的友誼,不知從何安慰,窘迫地想了一會兒詞句,幹巴巴地說:“這樣啊……”
夏纖纖轉頭看我,看了半晌,彎彎眼睛:“老師,我們分手了。”
分手?我恍然大悟,氣氛更加尴尬:“哦,這不太好辦。”
“你沒有別的要說的?”夏纖纖問。
“說什麽?”我讷讷地問。
“兩個女孩子怎麽談戀愛之類的。”夏纖纖說。
“還能怎麽談,就談呗。”我說,“找個互相看對眼的不容易。”
向我吐露了內心的秘密,夏纖纖看上去如釋重負的模樣,她說:“我爸媽很傳統。”
我理解地點頭。
“我剛上大學,我爸就催着我找對象。”夏纖纖說,“我考研的時候說,我要讀博,因為我想用學習逃避催婚。只要我一直在學校,就有理由拒絕我爸媽安排的相親。”
我安靜的聽着,夏纖纖自顧自地說下去,似乎要把所有的煩惱壓力都釋放出來:“我遇到俊雅,她是個活潑的女孩子,像一列嗚嗚的小火車,時刻有活力帶我探索新鮮的事物。我好喜歡她。”
“那為什麽分手呢?”我問。
“我不敢站在陽光下。”夏纖纖說,“我怕。”她雙臂交疊,将自己蜷起來,“我沒有她勇敢。”
我沉默,接不上茬,個人的家庭狀況不同,生長軌跡不同,我不能妄自揣測她的心理,自以為是地為她指一條“明路”。人各有命,我說:“你暑假回家嗎?”
“我不想回。”夏纖纖說,“我找到了實習工作,暑假賺一些零花錢。”
“行,你有安排就好。”我說,“如果遇到困難,一定跟我說。”
“嗯,謝謝老師。”夏纖纖說,她抿唇,猶豫一會兒,說,“鄒老師,我可以經常找你聊天嗎?”
我看向她,她緊張地解釋:“不是經常,偶爾,我絕不耽誤你的時間。”
“随時可以。”我說,“我是你的老師,我的責任是照顧好你,引導你選擇美好的道路前進。”我從背包裏拿出紙巾遞過去,“給,擦擦吧。”
“謝謝老師。”夏纖纖接過紙巾,拭去眼角的淚水,小臂的皮膚白得透明,日頭偏移,陽光照在她的胳膊上,隐約能看見青藍的血管。
“鄒老師!”
有人叫我,我轉頭,肖珂站在不遠處沖我揮手:“這裏。”
“過來。”我招手。
肖珂樂颠颠地跑過來:“鄒老師,吃飯了嗎?”
“還沒。”我說。
肖珂的視線落在夏纖纖身上:“這是……?”
“你研二的直系學姐。”我說,“夏纖纖。”
夏纖纖站起來,和肖珂差不多高,同樣瘦弱白皙,我拍拍肖珂的小身板:“多吃點,你這樣怕是打不過你學姐。”
“我打她幹嘛。”肖珂小聲嘀咕,他對夏纖纖笑,“學姐,我大二,肖珂。”
“你好。”夏纖纖禮貌地微笑。
胃裏空空,我感到饑餓:“走吧,吃飯去。”
三人并肩走在小路上,前面路過一個高瘦的男生,我覺得眼熟,暗自思索這男生姓甚名誰。男生轉頭,看到我們,特別是肖珂,擡手打了個招呼:“嗨,鄒老師,小可。”
“啊,老板。”肖珂說,他看向我,“鄒老師,那是開冰淇淋車的學長。”
“哦,我想起來了。”我說,新傳學院大四的唐子豪。
“你們去食堂?”唐子豪問。
“嗯。”肖珂點頭。
夏纖纖看看唐子豪,又看看肖珂,蹙起眉頭。
肖珂面對除我以外的人,內向話少,應了一聲,便無下文。
我不得不開口打圓場:“你吃過了嗎?”
“吃過了。”唐子豪說,“我去圖書館,你們去吃飯吧,晚了沒座兒。”
“去吧。”我說。
唐子豪有意無意地看了肖珂好幾眼,終是咽下話語朝圖書館走去。
夏纖纖湊到肖珂的耳朵旁邊,小聲咬耳朵。
我瞥見他倆的小動作,沒說話,學姐學弟關系好,我樂見其成。
不知道夏纖纖說了什麽,肖珂詫異地說:“不可能!”
夏纖纖說:“愛信不信。”
我走進食堂,掏出教職工飯卡,問:“你們吃什麽?”
肖珂說:“烤肉飯。”
夏纖纖說:“蔥油拌面。”
“行。”我刷卡,給自己要一盤三鮮水餃。
一同吃了飯,算算時間,我可以回辦公室再寫倆小時論文,手機鈴聲響起,我接通電話:“喂?”
“瀾生。”寧泓懶洋洋的聲音從聽筒傳來,“你什麽時候回來?”
“你管我。”我說。
“我在你家門口。”寧泓說,“我想吃熱幹面。”
“……”好理直氣壯一人,我說,“自個兒下樓買,就在後門的小巷子裏。”
“不想動。”寧泓拖長聲音,愈發得寸進尺,“樓道涼快,外面熱,還有蚊子。”
我嘆氣,看向夏纖纖和肖珂:“我有事先走了,你倆多交流。”
“好。”夏纖纖說。
肖珂眼神飄忽,跟着夏纖纖說:“好。”
看來倆人有了共同的小秘密,我離開食堂,走出校區,在兩車道的路邊小推車買了一盒熱幹面。穿過小區後門,進入單元門上樓,看到坐在我家門口臺階的寧泓,我擡手把熱幹面塞給他,掏出鑰匙開門。
寧泓笑嘻嘻地說:“老師真賢惠。”
“我踹你信不信?”我推開門,鑰匙放進鞋櫃上方的瓷碗,白貓坐在沙發扶手伸頭看我倆。
換鞋洗手打開熱水器和空調,我給伊萬的碗換上新鮮的水,坐沙發上對着空調納涼。
寧泓大口吃着熱幹面,說:“直對空調吹會着涼。”他走過來,踢了一下我的小腿肚,“往旁邊坐些。”
我懶散地挪了下地方,白貓鑽進我懷裏,尾巴有一下沒一下的擺動。
窗外的知了呼呼啦啦地叫喚,吵得人心煩。
白貓盯着我,細成一條縫的眼瞳擴張成橢圓,它猛地伸出爪子,一巴掌拍到我脖子上,用勁兒不小,“嘭”的一聲。
“嘶。”昏昏欲睡的我被貓咪一爪子拍清醒,摸摸脖頸,一只被拍成标本的死蚊子粘在我指尖。
“捕蚊大使伊萬諾夫。”寧泓調笑,他吃完熱幹面,洗了手擠坐在我身邊,揉揉白貓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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