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身邊是華貴的绛紫色袍服,銀絲線紋就的滾雲圖紋貼在臉頰處略有些粗糙,刺得他肌膚微癢。
淡淡的冷香氣味沾染了些火爐的暖意,氤氲在鼻翼間,不知不覺便讓人心生一種安寧平和之感。
邵關悶哼出一聲低低的氣音,眼前混沌的黑暗逐漸透過了些許光影,只是因着身體一陣陣發熱發暈的感覺,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動作,攬在他肩處的手輕輕挪了挪,将他的身子扶得略微正了一些,冰涼的湯勺盛着溫熱的湯藥,輕緩地遞到了他的唇邊。
“殿下,喝一口吧。”
熟悉的清冷嗓音在寂靜的黑夜裏顯得分外沉啞磁性。
邵關的意識還不大清晰,只是上一世那麽多年的記憶,早就讓他下意識地分辨出身旁抱着他的人,也本能地像是一只受了傷的小貓兒,往那人溫暖的懷裏蜷縮進去。
“冷……”
邵關喝進一小口湯藥,眉心因着藥水的苦澀微微一皺。本就精致俊秀的面容便帶了幾分少年模樣的稚氣。
暖流順着喉管一直往下落入腹中,只是邵關肩膀處只有單薄的一層中衣,根本抵擋不住透骨的寒意,冷風直往骨血裏鑽。
“喝完藥就睡回去,好不好?”
喂藥的人動作不緊不緩,只是似乎右手有傷,稍顯的有些遲鈍。
邵關嗆進一小點湯藥,剛咳出幾聲,便感覺到帶着薄繭的指腹輕柔地抹過他的唇角,将他唇角溢出的藥水拭去。
“……慕容星。”邵關努力想要睜開眸子,還未分清楚自己心裏是怎樣的情緒,嗓音已經帶了些哭腔,“父皇想要殺你,你……再多撐幾日,再給我一些時間好不好?”
少年的嗓音沙啞又低軟,隐約瞧得見那雙微開的桃花眸中濕潤的水色,在昏暗的月光下流光溢彩,像是瓷娃娃,漂亮而又易碎,卻招人疼惜。
沒有等到對方的回答,邵關怔了一瞬,越發辨不清此刻是夢境還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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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一個害怕失去心愛玩具的孩子,忽然伸出手,不顧被褥外的冷風,緊緊環抱住了身旁人的腰。
他像是在拼命說服對方,又像是在拼命對自己說。
“我……我已經派人去天牢送了傷藥,你一直那麽能忍痛吃苦,一定撐得下去的,對不對。”
“我一定會把你救出來,一定會,一定會……”
近乎着魔的低喃倏然一止,透亮的桃花眸初睜,黑沉得不像話,只是少年漆黑的眼瞳在看清楚面前抱着他的人的面容之時,一瞬間微微放大。
他沉默地注視了幾刻,覺出抱在他肩上的掌心傳遞來的溫度真實得并非是錯覺,眼角一酸,眼眶便有些紅了。
“我不是在做夢,對不對?”
邵關輕呼出一口氣,止着自己語氣裏的顫音,淚珠卻已經順着臉頰的線條,落了下來,濺在衣袖上。
“慕容星,你同我說一句話,我不是在做夢,對不對?”
眼前俊美的面容緩緩放大,幾乎只有咫尺距離。
他能清晰得看到慕容星瘦了的面頰輪廓,和那雙狹長深邃的鳳眸裏熟悉又陌生的溫柔、歉疚、疼惜。
摟在他肩處的手忽然移至他的腦後,緊緊地叩下,削薄的唇吻上了他的唇瓣。
“不是在做夢,殿下。”
邵關耳根發燙,腦子裏已經亂得整不出任何思緒,只有僵硬而順從地被人緊緊抱入懷裏。
“是臣欺瞞了殿下。上一世殿下記得的東西,臣也都記得。從第一日進宮伴讀,面見殿下時,臣就知道……”
耳中仿佛嗡鳴了一陣,邵關怔了幾刻,才反應過來慕容星話裏的意思,一時間所有的委屈、怒火、心疼,全都湧了上來,将少年的喉口堵住。
“……你都知道,你都記得。那你為什麽不早點同我說呢,你怎麽從來不信我呢……”
你明知道楊淩是狼子野心的叛臣,卻同他交談言歡。
你明知道我不會因為區區琴譜,濫傷人的性命,卻在齊元修受傷後入東宮質問。
你明知道我刻那個木雕是為了什麽,卻這樣作踐侮辱……
“都是臣的錯。”慕容星輕輕捧着邵關的臉,一點點擦去他臉上的淚痕,鳳眸裏滿是歉疚愧色,“臣只求殿下莫要再哭了,好不好?”
“楊淩雖然權勢甚大,但是他背後另有勢力推波助瀾,臣不得不同他虛與委蛇。”
“齊元修來自四皇子府,臣疑心他是楊淩派遣來侯府的細作,為了不打草驚蛇,只得委屈殿下。”
“殿下送臣祖母的那個木雕……臣去花園拾回去了。血漬都已經洗幹淨了,就擺在臣的房間裏……”
慕容星目光沉沉地凝視着邵關的眼眸,一字一頓,溫柔又鄭重。
“殿下下回不要再那麽傻了,下着雨,生着病,還去花園裏找那個木雕。”
“是臣虧欠殿下,都是臣的錯……”
邵關在看到慕容星安然地在他身旁時,心就已經軟了大半,現下神思清醒了一些,多少猜到慕容星那些傷他的話,疏遠他的舉動,多半都是為了護好他。
少年任慕容星擦拭着他的臉頰,眸裏的委屈已經複又被擔憂掩蓋。
“……你怎麽從天牢出來的,你的傷怎麽樣了?邵庭楊淩他們是不是對你施了重刑……”
一邊說着,邵關一邊抽手去探慕容星的脈搏。
因着大梁皇後體弱多病,他也曾為了給母後侍疾看過一些醫書。
“你的手傷……”
慕容星不動聲色地反手握住邵關的手,因着傷口的牽動,眉心微鎖了一下,又很快掩飾過去。
“殿下不必擔憂。楊淩怕臣死在天牢,便将臣接去了一處草廬,命人診治,大夫每日晚上都不在,一些尋常的家丁侍衛,不會發現臣離開草廬的。”
“臣的傷已經好很多了。再休養幾日便能好全。”
“至于那些刑罰,比起戰場上的傷,還算不得什麽。”
慕容星瞧見邵關眉宇間将信将疑的神色,安撫地低頭親了親少年的額頭。
“不然殿下以為,臣怎麽能從天牢出來,還來東宮見殿下呢?”
“……不在草廬好好養傷,來見我做什麽。”邵關糯着嗓子道了一句,黑眸被淚光一點,水潤一片。
“父皇不知為何,極其相信邵庭找人做的僞證,我……不若我先安排人,将你送出長安,哪怕是隐姓埋名,總好過--”
“殿下這是急傻了嗎?”慕容星輕嘆一聲,低聲道,“若是這樣,只怕會引得萬民唾罵,平西侯府當真會被誅滅九族。”
“何況……陛下在各個城鎮都安排了不少暗衛眼線,若是查到了殿下身上,又該如何是好?”
邵關語塞,眸裏的光淡了一些:“你打算怎麽辦呢?回草廬之後……楊淩說不準什麽時候又會将你押入天牢。”
那些見不得人的殘酷刑罰,摯愛的少年滿身傷痕,虛弱得昏迷不醒的模樣,他只消略一想想,便覺得心裏頭發慌泛冷。
“殿下莫急,此次魏人誣陷事發突然,他們的籌備定然不嚴密,總有疏漏可尋。殿下安排人去查那幾個做僞證的證人,定然能查到端倪。”
“明日天明之前,臣必須返回草廬。”
邵關沉默了一瞬,嗓音微啞:“其實……我可以同父皇直言,西北軍營那日,我同你--”
慕容星鳳眸暗沉一下:“不行……就算陛下會信,也不行。”
一國太子同臣子在軍營做了那種事情,大梁帝就算礙于皇家顏面,不會廣而宣之。只怕也會尋別的借口,廢了邵關的太子之位。
而且,元穹的計策……
邵關敏銳地捕捉到慕容星眸裏的波瀾,張了張口,終是輕聲應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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