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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孝川收到駱安娣的短信, 說?是之前租的房屋有點漏水,房東通知她回去一?趟。明明最近完全沒下雨,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裏漏水, 假如是水管,也不知道會不會遇到什麽麻煩。正放任擔心加倍, 卻在書房聽到外面密碼鎖的聲?響,
他迎着動?靜出去, 就看?到女人?正俯下身去抱貓。梳着零散辮子的長發傾瀉而下,她慌張地擡起頭, 迷惘地看?向?他。
“駱安娣?”齊孝川忍不住質問,“你在幹什麽?”
“啊, 我?過來接下貓而已。”駱安娣笑起來,不留神根本覺察不了?其中的困擾。平時他都?在加班,按理說?應該是不在家的, 真是失策。
她抱起貓站在門?口。兩個人?也沒有別的話好說?,駱安娣微微笑着揮手, 輕聲?說?“那我?先走了?”。齊孝川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才想起追出去。她還在院子裏,他主動?撐住門?:“我?送你吧。”
“不用?了?。”駱安娣回答, “我?叫了?出租車的, 師傅就在外面等。”
她這麽說?了?, 他也不好堅持, 只能默不作聲?目送她出去。
駱安娣一?路往外走, 一?次也沒有回頭。下坡路略微颠簸,懷裏的貓暖烘烘的,她臉上的笑意漸漸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已經消失在觀望者的視野中, 她回過頭去确認了?一?下,然後才站定。
等的士多耗費了?将近二十分鐘,上車時還被司機詢問大半夜是不是出去玩。深更半夜,獨自一?人?,駱安娣掏出手機,将撥號界面停留在報警前一?秒。
其實她內心并不緊張。
已經習慣了?。
參加高?考時也是孤身在異地,因為是插班生,所以單獨被分到了?偏僻的考區。一?個人?整理了?兩三天要使用?的生活用?品,坐着乘客寥寥無幾的巴士離開。考場到宿舍有很長一?段路,要經過一?小片天然未經打理的濕地。考務特意事先提醒過,幾幾年有誰失足滑落水域,又有誰在這裏遇到了?劫匪,最後再?來一?句軟弱無力的“不過現?在治安好些了?吧,大概”。內容也好,倒裝的句式也好,完全無法令人?安下心來。
駱安娣躺在有樟腦丸氣味的床上,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自己遇難的情形。想要呼救,都?不知道該聯系誰,就算死了?,也只徒然麻煩社區的公職人?員。
爸爸、媽媽和弟弟會不會在那邊等着她呢?就像家庭音樂會時那樣,媽媽彈着鋼琴,弟弟拉着中提琴,爸爸則在給小提琴調音。看?到她時,媽媽笑着說?:“哦,好孩子,你來了?。”爸爸也開口:“安娣,過來。馬上就要開始了?,今天是馬勒的《悼亡兒之歌》。”唯一?沒對她說?話的就是弟弟,駱吹瞬的雙目下墜,宛如在海鷗在音樂的風浪中旋轉。他用?德語輕輕唱和:“‘我?總以為他們?出遠門?去了?,馬上就回來,他們?只是去漫長地散步,馬上就回來’……”
駱安娣向?他們?走過去,慢慢地走過去。她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想做的只是靠近那溫暖的壁爐,烤一?烤凍僵的雙手。
背後有聲?音呼喚着她。
“姐姐,姐姐。”
她回過頭看?到駱吹瞬。他剛剛明明還在拉中提琴,此時此刻卻又出現?在了?背後,駱吹瞬握住她的手,神情肅穆地說?道:“你不能再?往那邊去了?。”
“可是……”駱安娣困惑極了?,像是被沙塵蒙住了?臉。
駱吹瞬的口吻很堅定,夢裏的他和現?實一?樣可靠:“跟我?走,我?帶你離開。”
“吹瞬,”她不住地說?着,但并沒有反抗他的手,只是任由他牽着自己經過一?個又一?個拐角,“吹瞬,其實沒關系的。我?很想你們?。”
“那邊不是你該去的地方。姐姐,”他們?忽然記憶到了?池塘邊,不知為何,湖面另一?端并不是水底,反而能隐隐約約看?到天空、圍欄與家裏的宅邸。駱吹瞬按住駱安娣的肩膀,毅然決然地說?,“我?們?是雙胞胎。只要一?個人?活着,那另一?個人?就也還活着。你要像愛我?一?樣愛你自己。”
她原本微笑着,眼淚卻在眼眶裏打轉,能做的只有竭盡全力回握住他。
他沒有推她,只是靜靜地望着她。
她自己松開了?他,後退,随即落了?下去。
冰冷的水撲面而來。
駱安娣深吸一?口氣醒來,臉與頭發都?濕漉漉的,周遭圍滿了?高?考考點的考務人?員和醫生。她睜開眼的時候,大人?們?喜悅地慶賀,醫生将為她擦拭降溫的濕毛巾取下來,告訴她說?:“你中暑休克了?知道嗎?還好沒影響到考試,下次小心一?點。”
轉眼間,竟然就過去那麽久了?。
走進之前的家門?,把亞歷山大·麥昆放在地上。她在收拾過的床鋪上坐下,回想着過往,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麽傷心。
印刷好的名片很快就寄了?過來,設計精美,果不其然,朱佩潔在工作上順利不是沒理由的。這一?天,駱安娣起得比往常早,先到一?店和老板會合,兩個人?乘坐搬運公司的廂式車到了?二店。裝飾公司前一?天已經過來布置過,她們?也驗了?貨,非常不錯。
兩個人?又把室內也整理一?遍。
新的分店裝修不比一?店差,甚至更加寬敞,教室的設備也十分先進。宣傳是老板和駱安娣一?起拍案敲定的,宣傳公司那邊效率很高?。最近駱安娣的工作量一?下增加了?許多,因此來賓名單全由提拔為店長助手的同事完成,老板只負責過目簽字。
最先趕到的媒體朋友已經拿着鏡頭到處試光拍了?幾張。駱安娣正忙着安置花店送來的鮮花,回過神來時已經入鏡。她也大大方方比了?個剪刀手,回頭詢問店長:“今天上課全程都?要拍照嗎?”
“何止拍照,策劃案後面加了?附件,你再?看?一?看?。”老板在将徽章的別針解開,“還有電視臺過來錄像采訪呢。”
駱安娣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內心想的卻是也不清楚齊孝川知不知情。
他向?來不喜歡拍照,其他商場人?士的百科照片無一?不是彰顯精英氣質的完美照片,唯獨他是記者會上回答提問時一?副“你是智障嗎”的嘴臉。乍一?聽恐怕只讓人?覺得虎撲論壇罵他狗脾氣也不為過,但實際當時記者不知從哪挖出他被領養前的黑歷史,旁敲側擊問了?幾句,未料他毫不領情,一?言不發就讓保安請人?出去,從此留下文明社會只用?臉罵人?的高?素質美名。恰巧齊孝川還長了?張超出平均線太?多的皮相,以前公司剛做出點成績時上新聞,他本人?的照片還被網友詢問是哪個明星出演企業家的傳記電影。
不過她多慮了?,齊孝川是知道的。
只不過,再?怎麽讨厭上鏡也不可能不去。那天她走後,他硬生生在起居室坐了?一?晚上,把《行屍走肉》第二季看?完了?。公司還有很多事要處理,想放縱也只能在這一?個晚上。任何影響效率的情緒必須今日事今日畢。就算什麽都?沒解決,問題也只能留在眼下,他必須繼續往前走,為自己負責,為自己的事業負責,為工作負責,為全公司上下左右所有人?的工作負責。
天蒙蒙亮,他和打太?極認識的哲學退休大學老師約好一?起吃早茶。他說?請客的時候,太?極拳好友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齊孝川真的不是害怕,他不是因為怕才叫上別人?一?起的。前哲學講師剛考的駕照,執意要開他那輛青蘋果綠的節能兩座車上路,齊孝川對這種小事向?來不在意,自然而然就坐上了?腿都?伸不直的副駕駛。兩個人?到天堂手作店分店的時間不算早,齊孝川和哲學老師一?起出示了?邀請函進去。
遲遲沒看?到那個人?。
他專心致志地在人?群中尋找她,旁邊的朋友時不時主動?搭話。
哲學老師這次沒再?聊哲學:“你是來見你喜歡的人??我?們?上次在MSN聊天也有說?,你們?前段時間是住一?起吧?這不是發展得很順利嗎?”
“嗯,”齊孝川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下了?決定,“但我?覺得很快就要不行了?。”
“這怎麽說??”
齊孝川本來沒打算回答,但朋友看?過來,他只能說?:“……她只是同情我?。”
他不擅長和駱安娣相處。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自己總會變得尤其扭曲、變形、不受控制。齊孝川像一?個編程完備的電子游戲,極少bug,24小時運轉,然而,駱安娣是唯一?的作弊碼,只要輸入他就立刻宕機。這不是個好兆頭。
燈光忽然暗下去,老板和分店店長都?走了?上來,燈光重新亮起,手作課程開始。
臺下的所有人?都?拿到了?工具,一?部分饒有興趣地嘗試,另一?部分則只是觀望。齊孝川對針織不陌生,輕而易舉就按照流程進行。他忍不住看?向?駱安娣。她正在協助手工。
駱安娣喜歡什麽呢?他已經賺了?很多錢。如果她有喜歡的人?,想和那個人?成為情侶,他也一?定會竭盡全力,綁架那個人?的家人?做人?質也好,拿好處誘惑他也好,不管要他付出什麽代?價。在此之前,他絕不會成為她的阻礙,任何人?都?能用?憐憫和需要救助的姿态來牽絆她,只有他不行。和自尊倒無關。
課程圓滿結束,掌聲?雷動?間,駱安娣仰起頭望着燈光微笑。齊孝川撫掌,旁邊的朋友又在說?話:“我?還是頭一?次見你笑這麽開心。”
再?別過臉,笑容已經褪色,齊孝川回答:“要你管。”
就在這空檔,他确認自己餘光瞥見了?蘇逸寧。室內已經開始分發蛋糕。齊孝川微妙的産生警惕,蘇逸寧卻只從容不迫地微笑着。
駱安娣正把切割好的蛋糕送到每一?桌,順便示意旁邊的店員把紅茶遞過來。她拿着轉了?一?圈,蒼老而沉穩的聲?音響起得很突然。他問:“你叫駱安娣?”
“嗯?”駱安娣回過頭,笑意加深,顯而易見只把對方當成尋常顧客,“您好。我?是天堂手作店一?號店的店長駱安娣。”
老人?品了?一?口紅茶,似乎對茶葉并不滿意,卻還是脫下帽子擡頭:“我?找了?你很久。你之前都?不願意和我?見面,是還在為我?和你父親的誤會生氣麽?”
駱安娣的笑容裏摻雜了?些許疑惑:“什麽?”
但轉瞬間,她就回過神來,多眨了?眨眼,轉身準備請同事代?勞。
有人?認出他們?的其中一?個:“那是在印度發了?家的曲國重先生嗎?”“天啊,不會是真的吧?”“曲老竟然來這種地方?”“剛剛他們?在說?什麽?他和她父親的什麽誤會?”
快門?聲?和閃光燈霎時間聚集。
駱安娣被堵塞了?出口,關鍵場合穩住了?禮儀,毫不失态地退回原本的位置。這是不能出意外的一?天,不能給店裏帶來任何負面影響。她微微一?笑,曲國重也已走到她面前。
“那純粹是誤會。”曲國重語重心長地追憶起當年,“那時候孟買發生恐怖襲擊,我?被牽扯其中。我?國內的代?理律師出于職業操守替我?完成了?一?切,料理和你父親合作的工程。我?也沒想到會這樣……”
駱安娣微笑着:“曲先生——”
鏡頭仿佛聲?控燈般此起彼伏。
曲國重凝視着她:“那個團隊的所有人?都?被我?封殺了?,但我?知道,無論如何都?換不回你父親、你母親的生命。我?不知道該怎麽求你原諒。”
駱安娣終于不再?逃避,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她輕聲?細語地說?道:“曲先生,的确,這就只是誤會。我?沒有怪你,你也過好自己的生活吧。”
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老人?看?起來幾欲落淚。
齊孝川坐在人?群中,已經到了?不起立就什麽也看?不見的境地。他環顧一?周,店老板正在和報紙媒體的記者交涉版面,蘇逸寧已經不見了?。勉為其難從縫隙裏能看?到駱安娣,她面帶微笑,還是那樣的游刃有餘、寬宏大量,完美到無可撼動?,善良得恰如其分。
全場顧客差不多都?在鼓掌,為這溫暖人?心的戲劇性重逢。他們?一?定都?感到幸福了?吧,或許也覺得被治愈了?吧。目睹了?與自己無關的畫面,內心卻能感到充實。齊孝川目不轉睛望着駱安娣的臉,将編織好的毛線通通拆開,随即伸手抵住前面人?的肩膀。“借過。”他說?。
真是諷刺啊。
真是火大啊。
只有他一?個人?怎麽都?改不掉皺眉的習慣嗎?
記者正拿着相機其樂融融在提要求:“可以請駱小姐看?鏡頭嗎——”
真是讓人?不舒服。
“滾。”齊孝川惜字如金,推開荊棘般纏繞城堡的記者們?,旁若無人?、毫無教養可言地步入殿堂。在那靜谧而熱鬧的中央,是年邁的貴族與落難的公主。他們?或困惑或茫然地看?過來,自恃高?貴,天生驕傲,再?怎麽放低身段,也與青蛙變成的乞丐不搭調。
他穿着漆黑而單調正裝,以一?絲不茍的年輕面孔向?周遭透露警告,可是,自始至終,視線都?只停留在她身上。
駱安娣的待人?接物理應無可挑剔,笑容與聲?音自少兒時期就嚴加管教,時時刻刻盡善盡美。紡錘林立的閣樓中,令她免于沉睡的咒語僅此一?句,“只因為我?是公主”。不抱怨,也不責怪別人?,只因為她一?直要求自己是個公主。
他橫沖直撞地闖了?進來。
直到那一?刻,她都?在想,她究竟哪裏有疏漏,怎麽會讓他發現?。
流氓,神經病,無禮之徒。旁邊人?在斥責,在诘問,用?憤怒而庸俗的眼神看?向?他們?。但他視若無睹。齊孝川落落穆穆越過所有人?去牽她,駱安娣跌跌撞撞被帶離所有人?中間。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07-04 23:21:31~2021-07-05 23:35:2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荠小小 5瓶;悠哉游哉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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