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雞蛋

鄭重養了十只母雞。

他在這些事上是好手,照顧得很精細,常常去抓蟲子來喂,所以每只都是隔天就能下蛋的好雞。

每天早上,他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雞窩,今天也不例外。

伸手一拿,就數出五枚蛋來。

他放進攢雞蛋的小筐裏,全部數一遍。

這并不是例行的事情,只是他現在需要給自己更充分的理由。

雖然有很多雞蛋,但是鄭重幾乎是不吃的,只有逢年過節作為給自己的禮物煮上兩個,大部分都是賣掉。

但他偶爾也會閃過兩三次念頭,畢竟即使是二十二歲的人也多多少少會有點嘴饞。

這一天他其實沒什麽想吃的欲望,但莫名的放了兩個下鍋,告訴自己說,不想吃可以給沈喬,自己畢竟吃了她很多餅幹。

水咕嚕咕嚕煮開,蛋滾來滾去,等能用筷子夾起來,他放在水裏,才開始做早飯。

早飯也很簡單,一大碗幹飯,一大盆菜。

他有時候覺得人活着好像就是為重複,昨天和今天幾乎沒有區別,人生于他而言好像就是有條命在,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到今時今日,留着這玩意做什麽。

他吃完去上工,走到路口放慢腳步。

這個時間點是大家都出門的時候,沈喬上工愛踩點,常常是和敲鑼聲一起到。

即使不大熟悉的人都知道,幹活對她來說是折磨,卻又不得不做的一件事。

他磨磨蹭蹭,正好和步伐匆匆的人撞上。

沈喬是和知青們一起走,看到他微微笑一下,看上去毫無芥蒂的樣子。

她也沒多說話,顯然是怕來不及,步子邁得越發大。

這樣一來,鄭重也不好開口,他懷着分辨不出的心緒,手放在口袋裏感受着雞蛋的餘溫,面無表情往地裏走。

今天他還是拉車,跟鄭明光搭檔。

鄭明光也是個好勞力,天天都是滿工分,但是跟鄭重比起來肯定是有所不如的,速度都跟不上,隔沒多久還得休息一下。

一個人拉車是沒問題,就是後頭沒人扶着東西容易掉,鄭重只能站在邊上等。

他站的地方也很巧,就在沈喬幹活的地方不遠。

她蹲在地上跟石頭較勁,大概是埋得太深,全身都在用力都沒能把它挪出來,還自己摔一個屁股蹲。

鄭明光覺得這也是自己表現的機會,連忙跑過去說:“沈知青,我來吧。”

沈喬眼前突然多出一個人,吓一跳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

左右看着人這麽多,心想傳出去還得了。

鄭明光是搶着幹,說:“我來我來。”

他嘴上很能說,結果也沒推動。

埋得不知道有多深,沈喬道:“沒事,我再挖一點吧。”

地也很硬,她還以為這樣就差不多了。

她今天沒領到工具,只能用鐵片一點一點劃拉着土,做什麽都費勁,但還是道:“鄭同志,真的不用。”

大庭廣衆的,回頭不知道又會傳出什麽事來,她心裏多少有些不高興。

大家都姓鄭,這句也不知道是在稱呼誰。

鄭重腳都不知道要不要落下去,投下的陰影叫人察覺。

沈喬半擡頭看是他,笑笑沒說話又低下去,連後腦勺都像是在用力。

鄭重看不下去,五指微屈,明明是血肉之軀,好像強過鋼鐵。

兩只手都是土也不在意,動作看上去都是輕飄飄的,居然也把石頭扔到邊上。

沈喬嘴巴微張說:“你好厲害。”

兩只眼睛明明白白寫着崇拜。

鄭明光現在對鄭重也很警惕,心想我找來的機會,倒是叫你表現,解釋道:“我是沒用對力。”

沈喬心想反正都比她能幹,笑得有幾分客套說:“也謝謝你。”

兩個笑容好像都差不多,但仔細一看又有那麽些區別。

鄭明光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覺得沈喬對鄭重更熱絡些,他看來看去自己都不太願意相信,說:“我們要去做事了。”

沈喬心裏松口氣說:“再見。”

又計算着究竟有多少人注意到這短短的幾句對話,只怕在這個沒有秘密的地方,很快又會傳遍。

鄭明光對她有意思,她看得出來,這種愛慕在過去的那些年她沒少看到。

但是年輕人有時候不能完全代表自己的意志,大隊長輩總是偏愛更勤勞能幹的姑娘。

她的長相,在這兒未必是最實用的東西。

她心裏也沒多少感覺,對鄭明光沒什麽想法,只當做一個不太想靠太近的人。

現在是人家想靠近的意圖已經這麽明顯,她嘆口氣想,還是得再把态度擺得再明确些,不然回過頭又說她吊着誰。

她手上有一下沒一下的動着,忽然看到兩個像雞蛋的石頭,但說是像,未免給人就是雞蛋的感覺。

她伸手戳一下,“石頭”圓滾滾地到一邊去。

這樣一看,就更像是雞蛋了。

沈喬倒不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主要是這樣的東西,在大隊可是沒幾個人會亂扔。

她第一個想到的是鄭明光,不自由朝他離開的方向看去。

哪怕要還回去也不該是現在,人實在是太多了。

她揣在兜裏,一下子不知道怎麽辦,又有幾分讨厭別人帶來的麻煩。

她用着那點火氣幹活,覺得比平常的更快,眼瞅着快到下工的點,提前跟記分員打過招呼走人。

鄭重遠遠就看到她,還以為是為雞蛋的事情來的,他在心裏想好措辭,覺得最簡單的一種是“還你的餅幹”,這樣聽上去很合理,畢竟連他自己都沒辦法全然解釋心情。

但沈喬只是沖他笑笑,看向他的身後。

意圖很明顯,是來找鄭明光的啊。

鄭重猛地一用力,心想真是耽誤事情,他還不如什麽都自己做,要什麽搭檔。

鄭明光被帶得一趔趄,有些不高興,正要發表自己的意見,定睛一看說:“鄭重,你褲子破了。”

不是小洞,是老大一個,都看得見褲衩的顏色。

鄭重下意識伸手去摸,尋思剛縫好的怎麽這麽不結實,他可是用了好多線,真是煩人。

此時此地雖然只有他們三個人,但還是叫人尴尬,他黑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不過沈喬覺得一定很丢人,反正換作是她,說不準能找口井跳進去。

她想裝作沒聽見都來不及,只能關切地說:“鄭重,你會縫嗎?”

表情好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鄭重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嘲笑,猶豫着說:“不會。”

要是會,他不至于連續兩天都攤上這樣的事情。

沈喬還以為他什麽都會呢,看他只單薄地穿着一件衣服,索性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說:“那你回去換下來,我給你縫。”

這兩天天氣尚可,她在外套裏面穿的是件短袖,風一吹其實又有點冷。

但鄭重覺得自己眼下的情況,也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畢竟現在是大白天,到處都有人。

他為了不受之有愧,道:“雞蛋好吃嗎?”

水煮出來的,都是那個味道。

沈喬多少有些驚訝道:“你給我的?”

鄭重點點頭,心想果然還是應該說一句,可他不曉得要怎麽開口。

兩個人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旁若無人,鄭明光本來是覺得自己剛剛做的事有那麽些不妥,有一瞬間有別的情緒上心頭,他忍不住說:“沈喬,你是女孩子,給他縫褲子不好吧。”

沈喬也反應過來,不過不喜歡他這樣說話,好像有別的意思在裏面。

她想想說:“很多裁縫都是女的。”

要按這樣來說,豈不是都不合适,本來就是搭把手的事情,被他一講像是怎麽樣。

她不高興說:“你媽不給你縫嗎?”

鄭明光哽住,吶吶說:“你也,不是他媽啊。”

沈喬是腦子快過嘴,沖着鄭重連連道歉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鄭重不知怎麽想笑,又很快收斂起來,把她的外套圍在腰間說:“等我一下。”

沈喬來這裏的目的已經偏離,說:“晚上給我就行。”

轉身也要走。

兩個人中間的距離起碼還能站下兩個人,卻叫看出若有似無的親密。

鄭明光拳頭漸漸縮緊,心想果然如此,又有些頹然。

說到底他不是個壞人,有些惡意是不假,卻做不成什麽大事。

反而破罐子破摔想,沈喬要是選鄭重,遲早會後悔的。

不過沈喬仍舊對此一無所知,她到拐角處說:“我先回去啦。”

鄭重還是只用鼻音來回答,心裏是有幾分着急的,畢竟沈喬的外套還在他腰間,他還穿着破洞的褲子光天化日地站着。

他加快腳步,不過走出幾步,沈喬又叫住他,說:“張嘴。”

下意識的,鄭重回過頭的時候是嘴巴微張,很快被填進一個圓滾滾的東西。

他都不用咬就知道是雞蛋,表情難得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沈喬秀氣地咬一口自己的那個,說:“我吃一個就行。”

神色滿足得像是吃下一籮筐,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心裏還記得自己昨天的願望。

那一瞬間,鄭重想,他早上剛數過,自己還有三十二個,可以全部給她吃的。

作者有話說:

第二更正在努力碼字中,差不多八點半,作為補償,講一則今日的相親小故事。

有個阿姨說:“都是黨看着長大的孩子,比較老實乖巧。”

我一下自己覺得這個形容有點可愛,不小心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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