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表白
這是座小縣城, 天黑後路上的人都多少,連街上的燈都開得很吝啬,只有一點昏暗的光, 最熱鬧的地方恐怕就是縣醫院。
尤其是急診室門口, 誰看着都很着急的樣子, 還有幾個打架被酒瓶子砸得全是血的,吓人得很。
李勝也顧不得什麽禮儀, 擠進去嚷道:“大夫, 大夫, 我們這兒有個闌尾炎的。”
護士過來一看, 說:“今兒都仨了,你們得等着。”
夜班就這麽幾個人, 手術室也就兩間,這又不是什麽急症, 再扛扛還是可以的。
李勝心想陳丹都這樣了,要是還接着等怎麽吃得消。
他還待說話, 護士已經不容分說開單子道:“先給她挪病床上躺着, 最晚天亮就能做, 交錢去吧。”
這算是怎麽回事, 李勝捏着繳費單回去。
沈喬接過來看,聽完他的話道:“那只能等了。”
又看四周的架勢,尤其是帶孩子的家長們吵吵嚷嚷一大片, 叫人不得安寧。
她想起自己小時候, 人總是嘴上說得硬,又容易在觸動心緒的時候百感交集, 她從小就身體不大好, 三天兩頭往醫院跑, 這樣夜裏的景象見過不知道多少。
小孩子總是怕打針吃藥,她嚎得都快沒聲,父母就會慢慢地哄着她,從不多的花銷裏再擠出一點給她買糖吃。
那些甜好像現在都回憶得起來。
沈喬莫名嘆口氣,鄭重捕捉到這點輕微的情緒變化,側過頭看她,覺得她臉上好像有淡淡的憂愁,在眉目之間仿佛散不去。
他問道:“怎麽了?”
沈喬沒想到他這樣敏銳,說:“有點擔心陳丹。”
原來是這個啊,鄭重心想護士這個态度其實還好,證明這病不是很急,他安慰道:“沒事的。”
又擡頭看到寫着食堂兩個字的方向牌,說:“我去買點去的吧。”
琢磨着不知道這個點還有什麽在賣。
沈喬摸摸肚子說:“那你買四份,我們去辦住院。”
大家幾乎都是餓着肚子,總得有口飯吃。
鄭重點點頭過去,說:“我待會上去。”
他走路的背挺得很直,好像什麽事都可以扛下來。
沈喬轉過身去交費,幾個人把陳丹安置在病房。
裏頭住着八個病人,加上家屬們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只有徐桂花坐在病床旁的小凳子上陪着。
沈喬跟李勝往外走,兩個人有默契地走得遠一些說話。
李勝道:“現在怎麽辦?”
沈喬嘆口氣,想想說:“你明天一早坐車回去吧。”
縣城到公社每天就兩班車,早上和下午都是定點的,到公社再回去就方便很多。
李勝道:“剩你們倆能行嗎?”
沈喬微微搖頭道:“可以的,鄭重本來明天運化肥,怎麽着都是晚上才走。”
現在這年頭,只有幾個小姑娘在外面多多少少不安全,李勝對比自己跟鄭重之間的體格差距,說:“也不知道要多久。”
都是才來的知青,能有什麽交情,他們來主要是出于人道和人性,要是耽誤好幾天,可全是自己的工分,多少劃不來。
沈喬說:“估計能給我跟桂花一天記個三四分。”
她們本來就不是壯勞力,像李勝這樣的滿工分肯定是補不起的。
李勝尋思也是,不過還是說:“明天早上再看看吧,反正也是十點才開車。”
兩個人商量定,回過頭就看到鄭重,手裏還拿着個開着口的油紙包,一看就是雜面饅頭。
李勝自覺往旁邊退,沈喬叫住他說:“吃點吧,給桂花也拿兩個。”
實打實的糧食,不過這會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李勝還是吃得起的,說:“回頭票和錢給你啊。”
糧票對隊員們來說反而是最容易得的東西,只要提着自家的糧,帶上介紹信去糧站換就可以。
現在誰家都不富裕,兩口吃食就可能是一家子的命。
沈喬也沒推托,眼看着還剩四個,說:“你吃兩個夠嗎?”
鄭重伸出另一只藏在背後的手,說:“你吃這個。”
這走廊裏什麽味道都有,都把肉包子給蓋下去,沈喬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口水在分泌,說:“我不吃獨食。”
一共兩個,鄭重雖然已經料到會是這樣,還是說:“你吃就行。”
沈喬只拿眼睛瞪他,瞪到他老老實實自己拿起一個吃。
她這才滿意說:“這樣才對。”
鄭重解釋道:“就剩兩個了。”
還是縣裏人闊,肉包子賣得比雜面饅頭快。
沈喬每天不管去幹嘛,兜裏都是帶着錢和票的,她這會掏口袋說:“不能讓你先墊着。”
按規定,知青們的事情大隊多少都會給報銷一點。
鄭重連連後退,好大的步子退出一米,表情還有幾分受傷說:“不要。”
就幾毛錢的事情,何必算這麽清楚。
沈喬無奈道:“那李勝跟桂花的你總得要吧。”
那肯定是要的,不過自己也可以不收。
鄭重道:“給你。”
走廊的燈在一瞬間熄滅,四處都有抱怨聲,護士嚷嚷着“又斷電了”,偶爾有兩束手電筒的光劃過,影影綽綽只看得到人的輪廓。
沈喬能感覺到鄭重大步離自己更近,連聲音都好像是響在頭頂,說:“別害怕。”
這兒雖然是黑燈瞎火的,但是人多啊。
沈喬其實一點都不怕,只覺得有什麽在夜色裏破土而出,說:“那你再過來一點。”
這樣嬌弱的小姑娘,到底是怎麽一個人離開家生活這麽久的,鄭重低低“嗯”一聲,說:“很快就能修好。”
當然是随口安慰的,畢竟他也不大清楚。
沈喬微微擡頭,說:“鄭重,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為什麽?
答案鄭重是知道的,但有點艱難說出口,這會沉默幾秒。
沈喬像是察覺到他的猶豫,鼓勵說:“要誠實。”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鄭重鄭重其事地說:“因為我喜歡你。”
僅這一句,好像耗盡他所有力氣,連答案都不再期待。
沈喬覺得他的下巴在抖,都能聽見牙齒咯吱咯吱的聲音,恐怕他自己都沒發現。
她忍不住伸出手戳一下,說:“那以後也要一直喜歡。”
她渴求一份永久的愛意,雖然聽上去有幾分天真。
這個回答很是模棱兩可,聽上去不像是拒絕,也不是回應,鄭重一顆心仍然懸在半空,聲音也輕飄飄地說:“好。”
不管她提出什麽樣的要求,他都會答應。
燈在他話音剛落的時候亮起來,慘白的光叫人下意識閉上眼。
沈喬能感覺他的手第一時間幫自己遮掉大部分,這種什麽都看不到的感覺給她豁出去的勇氣。
她兩只手在身前攥緊,說:“這樣我也會一直喜歡你。”
鄭重頗有些遲鈍,這句話反複在心裏過好幾遍,像有道雷把他劈成傻子,只能愣愣地站着。
他遲遲沒有開口,沈喬不由得撥開他的手,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失魂落魄四個字真的出現在一個人身上。
她忍不住道:“不高興嗎?”
鄭重是被狂喜沖昏頭,回過神來說:“高興。”
生怕她不相信,強調說:“有生以來最高興。”
沈喬噗嗤笑出聲,眼睛轉來轉去,說:“所以我們現在是處對象嗎?”
別看她挺有男孩子追求,這種事也算是破天荒頭一遭。
鄭重哪裏知道,但還是小心翼翼問道:“可以嗎?”
沈喬又有點想看他着急,踱步說:“讓我想想。”
就在原地繞圈子,鄭重的目光放在她的腳上。
那是雙深藍色的布鞋,打過兩道補丁,別出心裁用的碎花布,就是他上次買的那塊。
大家很少搞這些花裏胡哨的,尤其是生活在大隊的人。
沈喬注意到,擡腳給他看說:“我厲害嗎?”
鄭重點頭說:“很厲害。”
大概是為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每次都加上“特別”“非常”這樣的詞,語氣十分之誠懇。
沈喬一樂,說:“可以。”
鄭重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她拽着,一會往東,一會往西,常常是跟不上節奏。
但不妨礙他的喜悅,因為只有這個答案于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他偶爾也有那麽點機靈,說:“我會永遠對你好的。”
永遠是多久呢?
沈喬也曾依賴在父母懷中,聽他們說自己永遠是寶貝女兒,但這個期限早已經到。
她今年才二十一,擡眼望去的将來也沒有一輩子那麽久。
不過她也不能在這個當口掃興,起碼她能察覺到其中的真心。
那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逝去,此刻卻駐足在她身邊的愛意。
沈喬願意為擁有而喜悅,拳頭威脅性地揮揮兩下說:“記住你說的話啊。”
連拳頭都是那麽小小一個,手腕處凸起來的那塊骨頭映入眼簾。
鄭重伸手比劃道:“太瘦了。”
沈喬無疑是瘦的,但這個時代瘦子才是常态。
她說:“大家都很瘦。”
鄭重心想大家他管不了,只有這個人是他在乎的,想想說:“吃三個雞蛋吧。”
還得再弄點肉,多吃點細糧,畢竟吃什麽都不如這些。
沈喬嘆氣道:“蛋黃好噎人。”
只是挑食的人會遭雷劈,一直不敢說而已。
鄭重想着,一個蛋本來就是蛋黃占大部分,說:“那打散了炒。”
不管怎麽炒,雞蛋也是頂費油的東西。
沈喬好奇道:“你到底有多少油?”
鄭重想想自家快見底的油缸,說:“八月收花生。”
到時候就能榨油。
沈喬無奈道:“那這兩個月日子也得過吧。”
她都想得出,炒雞蛋的油一準是從他的量裏省出來的。
她嚴肅地說:“不吃炒雞蛋。”
鄭重沒辦法,只能點頭說:“好,聽你的。”
作者有話說:
晚上見。
鄭重其事這一句是我忽然想到上次評論區一位姐妹的建議,但我一下子找不到,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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