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帶你聽風暴
手指又伸進來了,像是教自己念“我是笨蛋”一樣,不厭其煩地擺弄着戚洲的舌頭。
“說,救命。”楊嶼重複地念着這兩個字,自己也說得非常慢,在他眼裏,教戚洲說話的難度不亞于教一個瞎子獨立生活,“出了事就知道捂耳朵,別人跑你又不知道跟着跑,現在教你喊救命還學不會……”
“舉,舉,我怕。”戚洲現在确實是害怕,也不知道楊嶼這一次又要幹什麽,他快速地念着自己會的那幾個字,一不小心,就咬到了楊嶼的手指尖。
“你咬我幹什麽?”楊嶼咻地收回指尖,剛想生氣,可是地板上鮮紅色的血已經圍了過來,像是要把他們吃掉。
他從來沒見過人的鮮血能流成這樣,簡直就像鋪了一層鮮紅的地毯。這地毯還是會流動的,會改變它原本的形狀,不是方方正正,而且不斷蔓延、鋪平,像是一個可以變形的怪物。
而且,還超出想象的粘稠。
這股粘稠,像是包裹着人的生命力,包含着人的呼吸和賴以生存的養分。它們又流了過來,流向了戚洲,楊嶼看着那灘鮮紅發愣,忽然再一次把手伸進戚洲的嘴裏。
“快!看着我,看着我的嘴。”他一次又一次地掰開戚洲的嘴唇,手指從他的牙尖上滑過,食指和中指同時去夾他的舌頭。
“救命,救命,就這麽喊。”楊嶼一邊說,一邊感受自己的舌頭是如何下陷,如何卷起,然後再一次又一次地把戚洲的舌頭放在應該放的地方。
可是戚洲的反應卻是很不配合,他一直在躲。
說話太難了,每一次都要經歷這個很不好受的過程。一開始,他還是很有信心的,相信自己只要把嘴型擺正了,就能發出和正常人一模一樣的發音。只是戚洲把這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
在楊嶼教自己說話的那個晚上,他就明白了,因為聽不到聲音,感受不到每個字的正确發音,自己這一輩子可能都沒法念對音節。
現在戚洲本能地抗拒着,他的身體和思想在同時作鬥争,一方面,他急于掌握語言,只要掌握了語言就等于開通了交流通道。另一方面,他被這困難吓住了。
“舉。”他用楊嶼的名字來求饒,剛剛死裏逃生,他真的不想學了。
“什麽舉?”楊嶼從他多次的重複中猜到了什麽,“我的名字不叫舉,再說,你沒有資格叫我的名字。”
“不……舉?”戚洲從他的口型中分析關鍵,“你不……舉?”
“舉什麽舉!我讓你喊救命!”楊嶼掐着他的下巴,逼着他看自己,“救、命,就兩個字,有什麽難的?”
戚洲聽不見他的話,但是能看出楊嶼的表情,他一定是生氣了,眉頭都皺起來了。頭頂就是應急燈,紅色将楊嶼的臉映照得又兇,又不好惹。
尹生和李韓也吓傻了,楊嶼的手勁兒好重,幾下就捏紅了戚洲的下巴,那樣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吃了他。
怪不得楊嶼要戴一層硬硬的口罩,如果不戴上,他可能就會對戚洲做很危險很危險的事了。
楊嶼慢慢地煩了。
沒有人告訴他該如何教戚洲,他能做的,也只是通過讓他看自己的口型來模仿。可是戚洲連正臉都不給自己一個,無論自己怎麽去掰,他就是不轉過來。于是,楊嶼拿起旁邊的本子,快速地寫上一句話。
“你說話!你嗓子又沒問題!”
果然是生氣了,否則不會用感嘆號的。戚洲委屈得看着那個感嘆號,以前爸爸和秦清叔叔給自己留紙條,要是特別重要或者危險的事,他們才會用感嘆號。
現在戚洲搖了搖頭,寫下自己的心裏話。
“我說不了,我聽不見所以說不了,楊嶼我好害怕,晚上我把蘋果分給你吃,讓你咬臉臉,現在你不要欺負我了。”
“誰欺負你了!”楊嶼看到字的剎那火氣已經點燃,自己什麽時候欺負戚洲了?
他倒是真想狠下心去欺負他呢,把他扔到外面凍死,從頂樓的天臺扔下去摔死,推下樓梯、不管不顧地留他一個人在炮火中、在奔跑的人群中推他一把……将來要是有水池,自己也會把戚洲毫不留情地推下去,親眼看着他淹死。
可是現在,自己明明什麽都沒做。
“誰要你的蘋果!你以為我和狄武那幫人一樣麽?你以為你有蘋果就那麽了不起麽?”楊嶼朝着戚洲喊起來,又看向那邊昏迷不醒的斷臂狄武,他心頭竟然有一絲快意,“你知不知道他們背着你說什麽!他們說你是笨蛋,說你是啞巴,說你要是沒有你爸爸就什麽都不是!你不學說話,能看得懂麽?難道要每個人都把字給你寫出來!”
一長串,喊出來。要不是周圍太過嘈雜,楊嶼猜,他的聲音一定又有了回音。
可戚洲什麽都沒看懂,只看到楊嶼生着氣,嘴巴朝自己一張一合。他忽然更覺得難受了,自己什麽都沒做錯,楊嶼為什麽要和自己發脾氣啊?他有什麽話,明明可以寫下來給自己看,可是他就是不寫,每次都是說話,每次都是說話。
可是說話究竟怎麽說啊?聲音又是怎麽發出來的?他真的不會。
楊嶼一定在騙自己,自己的喉嚨肯定是壞的。
李韓和尹生原本離楊嶼挺近的,可是現在都離他遠遠的,保持了兩米的安全距離。他們都是軍校的孩子,也見過教導員發脾氣,甚至用關禁閉來處置最難管的學生。可是楊嶼的表現太不正常。
在學校裏,誰都知道戚洲是聾子,誰都會用寫字的方式和他交流,他總是随身攜帶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
可是楊嶼剛才,竟然要戚洲學會說話,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任務啊。
忽然,更令他們害怕的事發生了,也是這件事的出現,讓他們完全相信楊嶼已經被剛才那場偷襲吓瘋。
他竟然用雙手,掐住了戚洲的喉嚨。
戚洲昂着臉,好疼。
他才9歲,可是身體已經進入發育前期,小小的喉結一顆,藏在皮膚下面,根本沒有長起來。可是摁下去的時候就像找到了一顆藏在沙子裏的圓形玻璃珠,是硌手的。楊嶼現在就是找到了,親手壓在那上面,兩只手一起,看上去要把自己掐死。
“怎麽說不了?你的嗓子又沒有生病,你說話!”楊嶼能感受到自己喉嚨裏的震動,同樣,這種震動他也在戚洲說話的時候感受到了,“聲音從牙齒和舌頭上經過,喉嚨也會震動,你說話,你說話的時候,我手底下都是震的。”
戚洲張着嘴,耳邊仍舊是一片死一樣的寧靜,搖頭的時候,眼淚不由自主地掉出來。聽不見,聽不見的世界太痛苦了,哪怕能聽到一點點聲音呢,他也不用這樣辛苦地去猜,還總是猜不對,惹楊嶼生氣。
楊嶼原本還想再說什麽的,可是一見戚洲哭,好像什麽都說不出來。
戚洲哭的時候……為什麽那麽好看?
“哥,哥……”尹生小聲求助,他好怕戚洲被楊嶼給掐死,“哥,他們打架……”
正忙着擦地的一個高大學生看了過來,又放不下手裏的工作,只好叫了幾個同伴過去。楊嶼還在看戚洲的眼淚就被高年級的學生壓制住了,還沒來得及解釋,側臉就被壓在了牆上。
“你在做什麽?低年級學生。”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警告,“如果讓我發現有人在軍校裏傷害同伴,我會馬上和教導員報告。”
楊嶼看不太清楚,也拒絕開口交流,但是餘光還是掃到了那人。
他有一頭齊肩的半長發,精致的面孔,奶白色的皮膚,盛氣淩人的眼神,就是剛才尹生說過的人,那個高年級的遲澍。
還和教導員報告?楊嶼最看不起這種學生了,他們只知道聽從高層的安排,拿身份來壓人。将來這種人就算覺醒也只知道效忠,根本不懂什麽叫做反抗。但是現在他面對遲澍确實沒有反抗的能力,按照尹生的說法,遲澍已經17歲,足足比自己大了7歲。
頭頂還是血紅色的光,腳下是一整片的血,好像世界只剩下紅色。楊嶼的臉開始發疼,一片滾燙,就在他開始思索将來要不要殺掉遲澍的時候,整個防空洞都亮了。
這一亮,象征着剛剛的空襲危機已經過去,會有人來救他們,所有人都可以活下去。
但是那些失去了肢體的人,恐怕就要永遠失去。在這一天裏,楊嶼近距離感受到了戰争的殘酷,他開始懂了,原來自己的爸媽在戰場上經歷的恐懼就是這個。
戚洲繼續縮在角落裏,只是偶爾擡一下頭,喉結和下巴都是紅紅的。
很快,防空洞的大門被外面的人打開,有帶着槍的人來救他們。他們穿着統一的迷彩服,軍靴锃亮,每一個人好像都一樣高。
他們都是哨兵,楊嶼清楚,因為以前爸媽就這樣。人一旦覺醒為哨兵就會變得強壯又高大。
幸存者按照順序被帶出防空洞,這個狀況肯定沒法上課,只能停課,所有人回宿舍,沒有命令不允許擅自離開。就這樣,楊嶼的學習生活還沒開始就遭受重創,他只能和戚洲在一起了。
只是在離開防空洞之前,他偷偷地拿走了一張軍校的平面圖。
回到雙人宿舍,楊嶼就開始研究平面圖,他很喜歡這些,喜歡搞懂所有的金屬建築。除此之外,他還想知道如何才能出去,哪怕出去一天也行。
戚洲像是吓壞了,一直躲在被窩裏。
楊嶼也沒有管他,他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平面圖上,以及如何戴着口罩生存。口罩裏面絕對有一層金屬,楊嶼已經接受現實,自己一輩子都要戴着它了。只希望将來能找到更好看更方便的。
他學着把食物切成小塊,慢慢地吃,再看一眼戚洲的餐盤,他什麽都沒吃。
好像是睡着了?楊嶼看着床鋪上的小鼓包,猶豫了一下,沒有過去看他。
戚洲确實是睡着了。
他好累,好想回家,就像做了一場噩夢,只是這場噩夢是無聲的。他張開嘴大聲喊,也沒有人回應,想要去找楊嶼,又不知道去哪裏找。
夢裏的爆.炸也是無聲的,能把整個軍校炸飛的力量,自己都聽不到。這個世界永遠和自己沒有關聯,永遠都是一個局外人。就連楊嶼都想要掐死自己呢。
楊嶼……他掐住自己的脖子。
忽然,他覺得有人在晃他。
楊嶼在晃戚洲,現在接近晚上22點,宿舍管理員已經命令熄燈。
屋子裏的燈熄滅,可是人卻沒有睡着。
戚洲猛地睜開眼睛,害怕地往後躲。楊嶼生怕他叫出來,一把捂住他的嘴。另外一只手拿着戚洲的小本子,朝他晃。
借着微弱的應急手電燈,戚洲看清楚了本子上的字。
“跟我來,我帶你出去聽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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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由于一些原因,原本楊嶼的設定是被戴上了金屬口籠,現在變成了自願戴上口罩。
楊嶼: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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