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開始說話了
楊嶼的手還壓在戚洲的喉嚨上,突如其來的擁抱像是鋼鐵基地的穹頂破了個口子,有莫名其妙的東西在往心裏鑽。戚洲一直抱着他,兩條胳膊持續發力,手緊緊地抓在自己的衣服上,他沒問戚洲你為什麽要抱着我,只是盯着戚洲,在這一塊離地面幾百米的高塔平臺之上,他們只擁有他們。
其他人都過不來,都不要過來,這裏生人勿近,只有一個在教小聾人說話的人,和一個剛剛明白震動和聲音關系的人。
楊嶼依舊盯着他,高塔上的燈将兩個人的影子留在了圍欄上,他的手能摸到戚洲背弓的輪廓,影子就在那護欄上。雷聲遠在高空之上,穹頂之外,那陣風又吹過來了,把楊嶼猛然間吹醒,又猛然間吹亂。
他好像又看到了,頭頂的位置炸開了無數的煙花。
煙花往下掉,肯定落在了他的身上。煙花還是熱的,點點滴滴燒進布料,慢慢燒進他的皮膚。
“舉!”戚洲縮着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暫時忘記了他們身處高地,“聽!聽!”
說完他沒有一點不好意思,撲着往上一蹿,親了一下楊嶼的鼻子。楊嶼原本還想說他幾句,說你根本聽不見,說你沒有資格叫我的名字,結果那些話全部燒融在喉嚨裏。
燒融的話和煙花的溫度差不多,滾燙燙地淌進他胸腔,燒得他心髒撲通撲通地跳。
“聽……”戚洲急促地呼出一口氣,感覺自己和世界的聯系建成了,就在剛剛。
滋生的煩躁和困頓都沒有了,震動為他毫無生氣的聽覺能力帶來了一抹亮光。他可以聽到了,聲音并不是不存在,它除了在天上,也在自己喉嚨裏。
“我,聽。”戚洲将自己的手壓在喉嚨上,又摸了摸楊嶼的,“我,聽,聽,你。”
“啊?”楊嶼被他搞糊塗了,又或者是,被自己亂七八糟跳成一團的胸腔搞糊塗了。
“聽,聽你。”戚洲開始強化震動和聲源的連接,在意識裏不斷重建這個過程,一旦學習起來就很快,只是從前沒人教。楊嶼啊了一聲,嗓子裏面就動了,戚洲的目光再次對上楊嶼,這一次是帶有驕傲成分的笑。
聽見了,你嗓子裏有動靜,那就是你在說話,和我說話。
聽,你,這兩個字傳達出的信息量勝過于戚洲從前說過的所有話。這是他動用觸覺、視覺和意識進行的連接,是他用了第二種方式代替的“聽”。這兩個字在楊嶼的耳朵裏變得很重,像是穹頂,有着金屬被洇濕的顏色,以後都逃不開了。他一直是愣着的,戚洲一直是笑着的,
過了一會兒,楊嶼的眼睛才能開始識別除了戚洲之外的物體,他沒怎麽見過月亮,高塔上只有慘白的白熾燈,可他看着那個燈,忽然覺得它非常皎潔。
又過了一會兒,楊嶼不得不帶着戚洲下去了,他們要趕在被發現之前偷偷溜回去。往下爬的時候,楊嶼讓戚洲在自己的上面,他只需要擡頭就能看到戚洲撅着小屁股往下挪步子。可是高度逐漸下降,他們回到地面,楊嶼再擡頭看,那盞白熾燈又不皎潔了,它又變回了原狀,只是一盞燈。
可是剛才自己和戚洲在上面的時候,它明明那麽好看。
回去的一路還算順利,沒遇上什麽狀況。戚洲比楊嶼想象中聰明得多,當遇上巡查的指導員時,戚洲不僅能跟着自己蹲下,還學會了舉一反三,将雙手放置在金屬地板上。
戚洲是在聽,當震動靠近時,腳步聲也靠近了,當震動消失,指導員一定走得遠遠的。他全部都聽到了呢。
回到房間,戚洲仍舊爬進了楊嶼的被窩,要兩個人一起睡。楊嶼實在轟不走他,也就無所謂了,可是半睡半醒之間,總有一雙小手往自己的喉嚨上放。原本以為第二天要繼續上課,可是沒想到當楊嶼再睜眼時,宿舍裏已經站了一個他讨厭的人,魏蒼。
“我來接你們回去。”魏蒼等兩個孩子都醒過來才說,“按照戚長官的命令。”
戚長官?戚斯年?他這麽快就要接戚洲回去,這是楊嶼的小腦瓜萬萬想不到的。戚斯年明明是去出任務了啊,為什麽這麽快就回來?
以前爸爸媽媽有任務的時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最長的一次是半年。可是坐在裝甲車上,楊嶼又不感到特別奇怪了,昨天基地裏發生了那麽大的事,不知道多少人在偷襲中傷亡,戚斯年擔心兒子也是理所應當。
他想不通的是,戚斯年竟然讓魏蒼連同自己一起帶回去。他不是應該很讨厭自己麽?為什麽還要這麽做?把自己丢在軍校裏自生自滅不是很好麽?
難道說,戚斯年又有什麽邪惡計劃了,要裝好人?
想不明白,更沒有頭緒,一路上魏蒼都很沉默,并沒有打算說什麽。他眉頭緊鎖地開車,同時時刻注意着周邊的環境,戚洲坐在副駕駛當中,摸着喉結,一刻不停地練習。
“戳……戳發,戳發,戳發,戳發……我……戳發。我聽見,聽見。”
戚洲的聲音很小,可不知道怎麽回事,楊嶼總是覺得自己可以聽見。
聽得清清楚楚。
到了目的地,裝甲車先是開上停車坪,再不斷升高樓層,楊嶼每一次都能察覺到耳鳴。耳鳴的感覺很奇妙,像是有棉花球塞住耳道,将大部分聲音都擋在了外面,只能聽到三分之一。轟鳴聲暫時減小,楊嶼又看向戚洲不斷撅起的嘴巴,第一次産生了好奇。
小聾人的生活是什麽樣的啊?
戚洲的耳朵将百分百的聲音都擋在外面,他連基地時不時發出的嗡嗡聲都聽不到呢。楊嶼又看向他的喉嚨,他可真能叫,昨天晚上差點把自己的耳朵吵疼了。
“你在看什麽?”魏蒼是哨兵,對周圍的一舉一動格外敏銳,及時發現了楊嶼對戚洲的關注。
“沒什麽。”楊嶼在擡起頭的瞬間将目光收回,遠遠地看向了車外。
外面是六邊形柱體一樣的高層建築物,他們快要到頂層了。
等到停車坪剛剛停穩,楊嶼就看到了戚斯年。他已經迫不及待地等在外面,制服還未脫下。
父母不是向導,可是楊嶼也稍稍懂一些基地的常識,一個基地裏最高級別的向導肯定是全身白色,白色的軍帽、披風、制服、軍靴,如果是次一級的,就是黑色的靴子,再往下的大向導全部是一身全黑制服。戚斯年的靴子是黑色的,說明他只是這裏的第二向導,他上面肯定還有一個更厲害的。
“戚戚!”車門打開,看到兒子跳下車的一瞬間戚斯年就蹲下了,他展開懷抱等待兒子入懷,等到真的抱住了還不肯松手,“戚戚有沒有害怕啊?對不起,爸爸沒有在你身邊保護你,對不起。”
“聽,聽見。”戚洲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大人,在爸爸的臉上親了親,然後就埋在戚斯年的懷抱中不肯擡頭了,顯然已經被昨天的事吓壞。
“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戚斯年抱着兒子站了起來,胸口的金色勳章不小心剮到了兒子的制服。可是它們再璀璨又有什麽用?當偷襲發生時,它們一點用處都沒有。現在他需要和兒子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麽,所以從雙手抱改成單手抱,剛拿出內兜裏的小本子準備遞給他……
“戳發,戳發。我……戳發,聽見了。”戚洲忽然擡起臉,小嘴巴一張一開。他努力擺正舌頭的樣子不像是随意的,顯然已經有了學習的痕跡。
“你說什麽?”戚斯年一愣。
這一下,連旁邊的魏蒼都愣住了。如果他沒看錯的話,戚洲現在的行為是……
他在說話,他要說話了,不再是單純的尖叫或者随意模仿。他開始有意識地使用舌頭,感受舌頭在發音當中的重要性。
楊嶼站在一旁看着,他也想看看戚斯年的反應。如果當他知道心愛的兒子被自己教會了這種技能,會不會對自己掉以輕心?如果他的警惕心降低,那下手的機會就多一些。
“你在幹什麽?”可是戚斯年并沒有流露出楊嶼希望的喜悅來,如果楊嶼沒看錯的話,戚斯年的眼神當中是反對和憤怒。
“戳發,戳……戳……說話!我……聽見,我說話。”戚洲用力地咬字,在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伸手摸向了爸爸的喉結。摸完之後又摸了一下自己的,感受裏面的震動。
“長官,戚戚他是不是在說話?”魏蒼驚喜地上前一步,“戚戚他……”
“不,不是,你看錯了。”戚斯年瞬間打斷了魏蒼的猜測,同時瞥向楊嶼,轉手又将牙牙學語的戚洲親手交給了魏蒼,“先帶他回去休息,我有話要問那個孩子。”
楊嶼猜,他口中的“那個孩子”一定就是自己。
果真,當魏蒼将戚洲抱走之後,戚斯年又命令護衛隊其他哨兵退下。空蕩蕩的停車坪只剩下他們兩個,又一次面對面。
“是你幹的?”戚斯年慢慢朝這邊踱步,他制服雪白,肩章的金色閃着耀眼光芒,是基地的至高榮譽。
“我不懂你說什麽。”楊嶼看着他唯一漆黑的軍靴,确實不明白自己幹了什麽。
軍靴的聲音由遠及近,又由于周邊太過空曠,像是環繞着楊嶼。楊嶼忽然對向導的能力有了好奇,真不知道戚斯年的精神體是什麽動物。
他是基地第二向導,精神體一定很兇猛。
戚斯年繞着楊嶼走了幾圈,最後停在了他的背後。“是你教戚戚開口說話?”
原來是這件事,楊嶼還以為是其他重大的事呢,比如被他發現自己曾經在天臺上想把戚洲扔下去。“是啊,他又不是不能說話。”
“以後不要再幹這件事,不允許。”戚斯年打斷了他,“戚戚不需要學習這個。”
“可是他可以說話。”楊嶼好奇地轉過頭去,“他嗓子沒問題。”
戚斯年又沉默了。
就是他的沉默讓楊嶼陷入疑惑,奇怪,戚洲會說話難道不好麽?為什麽他那麽不願意?世界上真有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會說話的父親?
“我說不允許就是不允許,戚戚不需要學習這些技能。”戚斯年再一次開口,“我是他的父親,我知道他需要什麽,不需要什麽,輪不到你來教他。”
“可是你也沒有教他啊。”楊嶼繼續發問,“他已經9歲了,早就過了學說話的年齡,為什麽你不教?”
“因為我知道他需要什麽。”戚斯年走到楊嶼的面前來,表情比上一次被楊嶼偷襲還要憤怒,仿佛教戚洲說話嚴重于被楊嶼記恨,“戚戚長大之後會是一個普通人,他不需要多餘的技能。”
“普通人……”楊嶼想起了爸媽給自己的留言,就錄在小熊的肚子裏,他們對自己最大的期許也是當一個普通人。不是哨兵,不是向導,而是普通人。
18歲的時候所有人都要經歷覺醒,有一部分人覺醒後沒有變化,就是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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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戚戚開始說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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