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躁動的青春期

幾個月後, 好消息席卷了這座鋼鐵城市,今年剛剛覺醒的新向導打了勝仗,攻破了聯盟軍一處重要基地。

高塔的頂樓放出了金色的煙花, 足足半個小時。鋼鐵城市裏的每個角落恨不得都被這煙火照亮了, 再也沒有陰暗之處。那璀璨的金色如麥穗般打至穹頂, 又如碎掉的太陽往下墜落,一時之間, 讓人産生幻覺。

好像只要在金屬的保護之下,人類已經強大到炸碎日光,不再需要它。

高塔的內部也煥然一新, 為了迎接大向導的勝利歸來, 地毯全部換成了金色。

遲澍在專人的護送下踏出電梯, 身上還是那身向導黑色的制服, 只不過左胸口佩戴了一枚金色的六角形勳章。這是他的第一枚,一戰成名。

黑色的軍靴踩在金色地毯上,周圍的一切和他第一次來的時候不太一樣了, 好像換了顏色。是換了顏色嗎?遲澍不太記得了,記不清了,真的記不清了。

他的目光不再有神,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的掃視。每一步都在往前走, 卻不知道走到哪裏去。到了最後那一道木門之前,身後的侍從幫助他将沉重的門推開。

門開了,好, 門開了, 遲澍機械般地踏進去,見識過了戰場的殘酷和血腥, 第一次大戰就将聯盟軍重要基地完全攻破,多麽偉大的戰績,但是他眼睛裏的光芒卻被什麽東西給吞吃了。

“你來了。”大廳之上,臺階最高處,一整排的金色座椅當中有人說話。

遲澍仍舊往前走,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就好像他只知道往前走。

“好孩子,上來吧。”最中間的老人說。

齊凱澤仍舊坐在老人的旁邊,是高塔的下一任繼承人,坐在他周圍的全部是親信或部下。大多數向導在第一次參戰後都會有這樣受驚的反應,甚至過度驚吓,因為真正到了戰場上向導的每一根精神絲都會鏈接一個哨兵,給他們強化。

副作用是,哨兵的全部情緒都會返送至向導的大腦當中,無論是憤怒、驚恐,還是絕望。

只是他還沒見過哪個向導變成了遲澍這樣,據說醒來之後就再沒說過話,變成了行屍走肉。

腦部檢查已經做完,沒有損傷。有些哨兵會因為戰事而染上片段失憶症,好在這個向導的大腦完好無損。

“上來,乖孩子。”老人又說了一遍。

遲澍目視前方,沒有擡頭,平視着臺階,開始往上走。當他走到最上面之後,侍從仍舊将方形的靠墊放在地上,他慢慢地單膝跪下,只是差一點沒有跪穩。

不得不用左手扶一下地面,曾經手指修長的左手不見,換成了金屬的。仿生手非常逼真,仿佛只是一只手戴上了金屬色的外套,但是關節處的滑片無情揭示這只手已經沒有溫度。

“孩子,你受苦了。”老人捧起了遲澍的臉,“年輕人,你為基地偉大的勝利争取了重要的時間。”

遲澍慢慢跪穩,眼神裏的焦點開始聚集,非常渙散地飄到老人的臉上,嘴唇動了動,終于開始說話。

“可是他們。”遲澍的聲音還很虛弱,說話時左顧右盼,“他們都沒有回來。”

他身後一個人都沒有了,第一戰,帶出去的幾萬名哨兵,一個都沒有回來。

“戰争就是這樣殘酷,孩子,我能明白你的感受。”老人撫摸着遲澍的頭發,“不會有人怪你的,你的表現很好,你的精神力目前還沒測試出上限,你将來會是第一向導。”

“可是,他們都沒有回來。”遲澍的眼皮動了動,“向導,不應該保護自己的哨兵嗎?為什麽,要把他們丢在戰場上。”

“是聯盟軍太過險惡,他們設下圈套。”齊凱澤用手指勾起遲澍一縷過肩的頭發,“所以我們才要打仗,如果我們不反抗,他們要把我們趕盡殺絕。”

“可是為什麽,他們都沒有回來?”遲澍不會動了一樣,只是問這一句。

老人和齊凱澤對視幾眼,搖了搖頭。“帶他下去,帶他見那個人。”

那個人?遲澍眉梢動了,像是對這句話有了反應。這時侍從将他扶起來,攙扶着他走下臺階,走向隔壁一間房間。

房間裏完全漆黑,看不出什麽來,可是等到侍從退下,黑暗當中像是有了一點光,随後那點光逐漸擴大,變成了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

遲澍的眼睛裏逐漸有了光,不知道是真的恢複神采,還是被眼前的光照亮。“尹勝?”

影像仿佛變成實體,那人就在眼前,遲澍沖過去想要抱他,卻一不小心沖過了頭,懷裏全空。

“是我。”逼真的立體人像連聲音都和真人一模一樣,“只不過我換成了另外一種方式陪伴你,遲澍,我沒有離開。”

遲澍回過頭,剛想用左手去摸人像的臉,卻忽然換成了完好的右手。什麽都摸不到,但是這個人就立在面前和自己說話,足夠了。“你回來了真好。”

“我不會離開的,我會一直陪着你。”人像露出了熟悉的笑容,伸出手,撫摸着遲澍的臉頰,“遲澍,你一定要堅強,要當基地的第一向導,只有你贏得了偉大的勝利,我受的苦才不算苦。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好嗎?為了偉大的勝利。”

“好,為了偉大的勝利。”遲澍終于笑了,抱住人像,抱住那一團空氣,“我們永遠在一起。”

而隔着幾道門,還是那個金碧輝煌的大廳,站在臺階下方的人換成了另外一名向導。

戚斯年離一身雪白只差一雙白靴。

“你說什麽?”齊凱澤猛拍了一下座椅的扶手。

“我說,我拒絕再次結婚,也不會再生孩子。”戚斯年看向上方,卻沒有走上去。

“你該知道拒絕最高層命令的後果吧?”齊凱澤狠狠地瞪向他,萬萬沒想到戚斯年居然有這個膽量。

“我拒絕,請你們不要逼我做危險的決定。”戚斯年說,成片的勳章在燈光下反射金色的光。

“難道你還想反抗?”齊凱澤笑了,“難道你還想殺了我們?”

“我知道自己沒法殺了你們,我也沒有這樣想過。”戚斯年壓住語氣和情緒,永遠要留下餘地和退路,“但是我可以殺了自己。”

“你!”齊凱澤站了起來。

“坐下!”老人一聲怒斥。

“可是父親……”齊凱澤指向臺階下。

“讓我先聽聽他的話,坐下!”老人又是一聲怒斥,随後看向戚斯年,“孩子,不要輕舉妄動。”

“我不在乎自己這條命,我只想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思念逝去的愛人。”戚斯年已經拿出了槍,對準了自己的臉,“我知道,你們有一萬種讓我點頭的方法,但是我也有一個讓你們點頭的理由。”

“你說。”老人朝他點點頭。

“聯盟軍已經被打散了,但是他們分裂出了新的領袖,成立了新聯盟,更為好戰。他們将咱們稱作野軍,一旦開戰,生靈塗炭,鋼鐵基地也無法保護性命。”戚斯年早已做好了打算,自己還有戚戚,沒有完全的把握他絕不走這一步,“洛白洛的身體狀況不好,可能會越來越差,遲澍的精神狀态能否委以重任還是一個未知數。你們是想要一個能頂替洛白洛的第一向導,還是要一具沒有用的屍體?”

齊凱澤的眼裏像是要冒火,哨兵遍地都是,向導是不可多得的高檔品,眼瞧着唾手可得的人飛出掌心,他只恨沒有早點下手。更恨的是,戚斯年口中的愛人不是亡妻,而是他用語言游戲瞞過所有人。

他用這種類似守貞的守寡方式來哀悼,來思念,永遠不容第二個人侵犯,不可染指。而那個人,只是一個肮髒的、粗魯的、沒受過高等教育的、只會打仗的哨兵而已。

一個基地裏有幾百萬個哨兵,他秦清又算什麽。

“父親,我覺得這件事……”他立刻轉向旁邊,“遲澍只需要稍加休息……”

“凡事要以大局為重。”老人并不是不知道戚斯年的目的,但他說的卻是事實,“好孩子,把槍放下,你是我最喜愛的乖孩子,我不會讓你在眼前做這種事。你的婚事可以取消,先把槍放下吧。”

戚斯年同樣不信任他,但目前,最起碼這幾年,這是自己唯一不被淩.辱的方法了,于是那把槍也就放下了。

又過了兩周,一個更大的好消息席卷鋼鐵基地,戚斯年成為了第一向導,純白色的制服由他穿上。當爸爸第一次穿着白色的軍靴回家時,戚洲好奇地看了又看,并不習慣。

而随着這種改變,戚洲在學校的地位也一升再升,連楊嶼都看出來了,校長都要哄着這位小王子,基地的寵兒。

“戚戚,來,這是專門給你留的!”同學對戚洲也是很好,将班裏最舒服的位置留給他,也會給他帶蘋果和零食。

“謝謝。”戚洲笑着接過來,轉手把蘋果塞進了楊嶼的外套口袋。他們對自己好只是因為爸爸,只有楊嶼才是真的。

“我不吃。”楊嶼又把蘋果塞回戚洲手裏。自己太沒用了,不僅沒有成功報仇,仇人還當上了第一向導。

“回去吃,回去吃,戚戚給你……切開。”戚洲以為他是現在不想吃,明明楊嶼是很喜歡吃甜甜蘋果的,于是他先收好果子,重新拉好楊嶼的手,“舉,我們走吧。”

“不許叫我名字。”楊嶼看向窗外,不知道穹頂什麽時候會再次打開,曬曬太陽。

舉,我們走吧。

這句話,楊嶼每天都要聽,後來聽了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他無數次地警告戚洲不許叫自己的名字,可是沒用,戚洲每天都要叫他。

但是從沒有一次是對的。

“舉,我們走吧!”金屬穹頂正在關閉,戚洲斜靠在門框上,眯着眼睛,剛剛曬完太陽。15歲,軍靴都換成半長筒的了,瑩白發亮的白襯衫松松垮垮地塞在皮帶裏,最上面的3顆紐扣沒有扣上。

院子裏,已經16歲的楊嶼剛剛打完靶子,戴着黑色減震指套的右手還沒放下,槍口滾燙。12歲的男孩兒變成了16歲的少年,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身高不再和戚洲同步了,漸漸高了出來。抽條的脊椎骨如同一張反向彎弓,白襯衫裹着的身體帶有明顯的單薄感。

只屬于未成年人的單薄。

可是肌肉也在日複一日的訓練下打磨出現,從第一條明顯的肌肉縱深出現那天開始,一切都預示着他快要成年,只需要再過一兩年。他用哨兵的訓練方式磨煉自己,仿佛已經做好準備當一個哨兵了,日複一日,從未間斷。

金屬面罩也在不知不覺間更換了十多次,除此之外,從未摘下。

“走吧,別練了,花都開了。”見楊嶼沒動,戚洲笑着上來拉他,說話除了偶爾太過用力和極個別的字說不清,完全和正常人一樣。他快速抽走了楊嶼手裏的槍,拉着他往前院跑,幾個月前剛剛重新做的高年級制服穿在他們身上好像又變小、變短了。

正是生長最為迅速的年齡。

剛剛曬完太陽的發梢還是燙的,楊嶼皺了下眉毛,正處于變聲期的聲音啞得非常難聽:“別随便拉我。”

“拉你又怎麽了,戚戚就要拉着。”戚洲只有和家裏人撒嬌的時候才會這麽稱呼自己,他也長大了,不輕易在外人面前柔軟,“走啦走啦,去看荊棘花。”

楊嶼原本還想再練習練習,卻拗不過戚洲,只好跟着一起去了。不過也好,下個月自己就有荒漠生存的野外課程了,提前看看植物就當學習。只是透過戚洲的白襯衫,好像能看到他裏面沒有穿白色背心,直接透出了膚色。

“回去把背心穿上。”楊嶼扯了一把他的領口,裏面果然是空的,“你都15歲了,又不是小孩兒。”

“穿上熱,我不要。”戚洲還是那個笑容,開闊的眼角和五官逐漸長開,上半臉越來越像戚斯年,是基地裏的漂亮孩子。平日裏嬌生慣養,有時候楊嶼都看不過去了,那個可惡的魏蒼甚至到現在都會抱他上樓,只要戚洲撒一下嬌。

可是當他們一起蹲在荊棘花叢的面前時,從沒受過傷的手指卻冒着危險折斷了一根花枝,遞給了楊嶼。

“你看。”戚洲看不慣那套,他的領口永遠沒有金色領尖,長長的眼睫毛藏不住眼裏的好奇心,“舉,它結果子了耶……”

“荊棘花就是有果子的,你上課沒好好聽講麽?還有,不許叫我的名字。”楊嶼看了看那些果子,緊致的小臂搭在膝蓋上,将指套一個一個摘下來。指套下全部都是訓練後的血繭。

說話時嗓子太難受了,總想喝水壓一壓。

“我聽講了啊,我上課最認真了……”戚洲心虛一陣,睫毛抖了抖不敢承認自己上課睡覺,反正指導員從來不敢說什麽,他的變聲期還沒來,而且對這個詞也沒有印象,當楊嶼說他開始變聲了的時候還吓了一跳,“這個小紅果可以吃嗎?咱們把它吃了吧?”

說着,就要把短短的帶有尖刺的花枝往楊嶼嘴裏塞。

“不吃。”楊嶼随手擋開,“萬一有毒,吃了就死了。”

“沒有毒,戚戚偷着吃過。”戚洲見他不吃,飛快地将人一撲,兩個人一起倒在了花壇邊上,抱着在泥濘裏滾了兩圈。剛剛還潔白無瑕的白襯衫同時沾滿泥濘,戚洲笑着将楊嶼壓在地上,将花枝咬在嘴裏,另一端送入面罩的鋼絲縫隙當中。

一顆鮮紅鮮紅的小果子就這樣進入了面罩,戚洲再往下送,慢慢的,嘴唇貼住了金屬。

“舉,你吃。”戚洲看着楊嶼的黑眼珠,笑了,自己的嘴和楊嶼的嘴只隔着1厘米的距離,卻碰不到。楊嶼将嘴張開,舌頭卷走了那顆小紅果,可是只有溫度在戚洲嘴唇上走了一圈,什麽都沒碰到。

“你們在幹什麽!”剛剛護送戚長官回家的魏蒼站在門口,怒視着楊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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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魏蒼:戚長官我懷疑那小子對戚戚有邪念!

所有cp都給我大膽入股,我給你們兜着!

《哨兵不哭》當中有遲澍10年後的感情線,但是這一本不看是完全不影響單獨閱讀的。正在看的朋友們也不用擔心混亂,放心吧,兩個不同的故事。

PS:看過的人會發現,一開始是聯盟軍,後面變成了新聯盟,就是這個時候開始分裂了,恰好給了戚爸爸一個脫身的機會。大家一直都很疑惑冰山遲美人為什麽會說還可以再見到尹勝,今天這個就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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