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
s市的秋天總是很短暫。從炎炎夏日到凜肅冬天好像不需要過渡。漸漸的,即使醫院裏開着充足的空調,也很少見到有病人只穿着病號服來來去去了。
不得不說,醫院在某些程度上真是一個讓人惬意的地方。池揚對藥物副作用适應得出奇地快,平日裏除了應付一下心理咨詢的事情以外,也就是吃吃睡睡。外婆看見他都說他氣色和入院前大不一樣了。
池揚問她從何下的判斷,外婆說看他瞧上去有個人模樣了。
人模樣……真是個很虛無的判斷。
病房的窗臺上放着一個只剩半截的塑料水瓶,裏面裝着水,插着一支玫瑰花。算得上是整個病房唯一一抹顏色,池揚晚上睡覺時總要盯着它發會兒呆。有一天早上起來,他終于忍不住走過去細看。
真棒!是假花。
池揚有一百多度的近視,但是平時沒有戴眼鏡的習慣,看什麽都有自動模糊處理效果。遠看這花真的挺真的,走近一瞧,這塑料花的紙都有些皺了。
他正站在那裏兀自無語,身後有人叫了他一聲,他回過頭,是汪護士。
汪護士有些日子沒來了,笑着問他:“小池,最近過得怎麽樣?”
“還行。”
“外公外婆那些也還好吧?”
池揚點點頭。
汪護士這才切入正題:“是這樣的,你還記得你剛住進來的時候,我跟你說過你的主治醫生要對你進行一次會診。本來是前幾天就該叫你去的,但是醫院最近有點忙,所以一直拖到今天。”她笑笑,“現在醫生們都在等你,我來帶你過去。”
池揚早把這事情抛到九霄雲外去了,乍一聽她提起覺得有些突然,“啊?”
汪護士以為他有些緊張,寬慰他道:“你不用太緊張,醫生問你什麽就說什麽。”
“好吧。”池揚只能說。
江絢從廁所裏洗漱完走出來,不知是不是池揚的錯覺,總覺得他似乎瞥了自己一眼。
汪護士和他打了個招呼,他徑直走到自己床前,沒什麽反應。汪護士也絲毫不意外,轉頭對池揚說:“我們走吧。”
早上的醫院走廊散發着各式早餐的味道,人來人往喧喧嚷嚷,很是熱鬧。迎面遇上去給江絢拿早飯的丁叔,他笑呵呵地給池揚和汪護士打了個招呼,池揚應了他一聲,瞟了一眼丁叔手上的早飯。
接着他忍不住又瞟了一眼。
這麽少,這是給鳥投食嗎?
他不由得想起江絢那身打架都硌得慌的骨頭。
醫生們等他的房間就位于四樓,沒走多一會兒就到了。門是緊閉着的,他剛要上前敲門,就聽見裏面隐隐有争吵的聲音,不由得有些猶豫地收回手。誰料汪護士直接上前一步,把門一下子打開了,對他說:“進去吧。”
……謝謝你啊。
池揚沒辦法,只能走進去。
這間屋子很寬敞,進門就先看見一張白色的長條木桌。長桌上擺着紙筆和一衆高低不一顏色各異的保溫杯,每個保溫杯對應着的位置上坐着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而長桌的盡頭,坐着每天早上來查房的,他的那位姓殷的主治醫生。她戴着紅棕邊框的眼鏡,面色冰冷沉肅。
她的左側坐着的是阮風。與旁人不同的是,他的面前并沒有保溫杯。一見池揚進來,他便沖池揚飛快眨眨眼示意。
除了他之外,所有人從池揚一進來開始就在不加掩飾地審視着他,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坐下吧。”殷醫生先開口,她用下巴點點與她的位置相對着的那個,長桌最末的位置。
池揚依言坐下。
“四十八號床池揚,是嗎?”她的聲音裏沒有任何感情。
“對。”
“好。今天呢我們主要是對你的情況進行一個再次深入的了解和判斷。所以呢主要是你來陳述。”殷醫生說,“現在你來講一下你為什麽會生病吧。”
池揚腦子“嗡”了一下,他完全沒想到這個會診是這樣的。這該怎麽說?他掌心沁出薄汗來,心也飛快地跳起來,盯着面前的白色桌子,說不出一句話。他每次去心理咨詢的時候都這樣,別人不向他詳細抛出問題來,他是沒辦法回答的。
他總是沉默地等對方的耐心耗盡,可是今天,很明顯如果他不主動開口說話,這些人要跟他耗到地老天荒去了。
他偷偷深呼吸了一下,終于說:“我在住院之前來醫院檢查的時候,已經跟一位醫生說過我的情況了。”
“不。”殷醫生毫不留情地否決道,“你那時說得遠遠不夠詳細,不能給我們提供參考。”說着,她翻了一下面前的本子,“你看,你那個時候只說了你是單親家庭,從小母親不在身邊……”
聽到這些,池揚渾身都繃緊了。
“總之就是,太抽象。”阮風突然打斷道,“你再詳細地講講具體對你産生影響的事件之類的。”
殷醫生有些不悅,不過也沒再繼續說下去。
“但其實我認為,很多事情本身并沒有那麽複雜。像很多情緒,它都是沒有具體原因的。”池揚勉強說道。
他嘗試着去問阿随,不過這個時候總是聽不見阿随的聲音的。
殷醫生搖搖頭,“不不不。這是不可能的,所有的情緒,病狀,它都一定會有原因。它不可能毫無征兆地降臨在你的身上,你自己應該最清楚這一點。既然來到了醫院,我希望你對我們坦誠。”
“……我很坦誠。”池揚說。
“你對我們有所隐瞞。”殷醫生肯定地說。
她的眼神如同一把利刃,懸在池揚的腦袋上,随時等待着時機,一舉剖開他。池揚的思緒也如同水一瞬間煮沸了一般,迅速地一條條神經纏繞在一起,無數被藏起來的畫面紛杳而至。他一下子抱住了自己的頭,開始劇烈地呼吸起來。
阮風見狀立刻站起來,想走到池揚這邊去。
池揚卻突然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像一個驚弓之鳥,眼前的長桌突然竄起了幾束火苗,就要向他撲過來,池揚趕緊往後一躲,火苗卻不依不饒,他越躲,它們就撲得越狠。
幾個醫生這才圍過來,要對他說什麽,池揚看着他們嘴巴一張一合,卻什麽都聽不見。
他轉身擰開門,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依稀沿着來時的路,想往回跑。
他眼睛此時視物已經很困難,沒跑幾步,就撞在一個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上。他膝蓋發軟,又沒有借力的東西,差點給撞跪下,那個東西卻一把把他撈起來,似乎揪住了他的衣袖,帶着他往什麽地方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一扇門被打開,他被拉了進去,然後門被緊緊地關上,上鎖。
那個東西松開了手,他一下子倒在地上 渾身沒有半分力氣,像是骨頭被抽了一樣。他借着一點點光,勉強去看這個所謂的東西,“它”周身全黑,比剛才那純白又恐怖的地方看上去順眼多了。
池揚閉上眼。
江絢後背抵在後門上,慢慢地滑到地上。他屈起一條腿,沉默地看了池揚一會兒,最後垂下眼,長而柔軟的睫毛嚴嚴實實地遮住了他眼底所有情緒。
醫院的窗戶很是不透光,若不是陽光特別熱烈,病房裏永遠都是要死不活的暗沉。即使它穿過層層阻隔照進來,也很快被這裏驅逐。比起下午,早上的舞蹈室顯得更暗。
兩個人各自在一角待着,一坐一躺,在黑暗裏。
這麽遠,這麽近。
牆上的挂鐘極其做作地邁着步子走。
一切都沒有盡頭。
江絢突然想起,曾有一位記者問霍金,“這個世界上什麽事物最打動你。”霍金說:“在浩瀚的宇宙中,當我發現相距甚遠的一種事物與另一種事物那麽像,這‘遙遠的相似性’最能打動我。”
池揚睜開眼時,被斜射進來的光一刺。
醒來的第二眼,池揚就看見了對面的江絢。他一手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垂在身側的地板上,腦袋垂着,一無所覺地沉睡,像個剛出生的嬰兒。
池揚輕手輕腳地挪過去,更近地看見他毫無保留的睡顏。
多麽奇妙,在他的印象裏,醫院簡直就是藏污納垢的地方,每個病人都不會願意也不會有精力花時間來收拾自己。他們或因藥物原因發胖,或因長期卧床而四肢臃腫,包括他自己,也有過犯病期間兩周沒洗頭洗臉的曾經。
他怎麽會是病人呢。
江絢卻突然在此刻睜開眼,剛好與池揚眼神對上。
他眼神清明,不像是剛剛醒來。
後知後覺,池揚有些尴尬地想轉過頭。江絢卻也跟着一轉頭,目光緊随着池揚。
池揚愣住了。
兩人無聲對視了片刻。
忽然,江絢背靠着的門“咚咚”地響了兩聲,兩人迅速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移開。
江絢從地上站起來,對着門那邊問:“誰?”
“是我。”阮風的聲音。
江絢轉頭看了一眼池揚。池揚有些愕然,他這好像是在問池揚的意見再決定開不開門一樣,可這明明是他自己的舞蹈室。
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便試着點了個頭,江絢轉頭回去,手腕往下一沉,打開了門。
居然真的是在問他的意見。
阮風一進來就說:“怎麽燈也不開。”于是伸手“啪”地一下把燈打開。
整個舞蹈室霎時一亮。池揚和江絢都下意識低頭避了避光。
一看見池揚,阮風立刻松了一大口氣:“原來你真的在這兒。我們到處找你,整個醫院都快翻過來了,再找不到就要報警了。”
池揚不知道說什麽,只能“哦”了一聲。
“你外婆他們還在跟醫生吵呢,快跟着我回去吧。”阮風說。
池揚想起外公外婆那個樣子,就覺得有點頭疼起來,于是趕緊站了起來。
走到門外,阮風又問江絢:“你呢?跟不跟不着我們一起回去?”
不知怎麽的,池揚感覺江絢周身的溫度又冷了下來,又變成了一座冰山。
果然,他下一句就說:“沒空。”
然後把門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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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給小說改了個名字 希望能吸引到多一點的人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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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