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社團
“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杜維示意路祈可以坐下,“先說我的回答吧,我認為不能,但這樣不完善的階段,又不可避免……”
杜教授說着,望向全班:“我們的文明有五千年,以法律為例,最早可以追溯到夏代的‘禹刑’,然後朝代更疊,社會變遷,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才逐漸形成一套脈絡清晰、特點鮮明的法律體系……”
“但從第一個獸化覺醒者出現,到今天,僅僅過去二十三年。第一個十年,我們要适應自身的劇變,第二個十年,我們要适應社會的劇變,甚至直到今天,像我這樣年紀,在大霧未發生之前成長起來的人,很多仍然沒有完全适應……”
緩了緩,他的視線重新落回路祈身上:“獸化覺醒的時代才剛剛開始,一切都需要時間。”
路祈聽懂了,只是教授的姿态太宏觀,他忍不住想扯着對方更接地氣:“所以您也認可,現在是有問題的。”
“是的。”杜維沒有避諱,“現在我們對于一個獸化者能力強弱的判定過于局限,唯兇猛論,這其實是一個誤區。”
一對師生交流到這裏,空氣開始變得微妙。
原因不在他倆,在其他同學。
如果說前面聽得迷迷瞪瞪,現在“唯兇猛論”都出來了,滿教室的強勢科屬同學們面面相觑,內涵誰呢?
不舒服歸不舒服,不服氣歸不服氣,可上面是老師,又沒人敢吱聲。
“嘁。”
一聲毫不掩飾的嗤之以鼻,在教室後方響起。
衆同學一驚,紛紛循聲回頭,看誰這麽頭鐵。
坐在最後一排的傅西昂直接出聲,省了大家麻煩:“老師,你說的我不同意。”
他連手都不舉,就這麽大咧咧搭茬,語氣沒半點尊敬。
杜維好脾氣道:“這位同學,說說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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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西昂瞥一眼路祈,連帶掃過同樣回頭的胡靈予,不屑中帶着大型貓科天生的淩厲:“在自然界裏,猛獸就是食物鏈頂端,我不覺得用兇猛程度來衡量一個獸化者的強弱有什麽問題。”
“我們的社會畢竟不是自然界,”杜維耐心解釋道,“獸化只是讓我們多了一重屬性,但不可能真的讓人類社會進入叢林法則……”
“什麽是叢林法則,”傅西昂沒等杜維說完,直接打斷,“優勝劣汰,适者生存。這是所有物種的天性,人也不過是其中一種。”
“優勝劣汰,适者生存,”杜維從容道,“适者,适應環境者,而環境從來不是單一的,尤其你們未來要面對的更加多變、複雜,‘兇猛’可以作為環境适應力的一個衡量維度,但不應該是全部。”
“老師你別繞了,”傅西昂不客氣道,“誰都知道,偵查學考試等于行動隊提前選拔,我們以後可都是要上戰場,要跟獸化罪犯搏鬥的,不選我們這些強勢科屬,難道選幾只小白兔?”
杜維緩緩搖頭:“再強大的陸地科屬,也很難抓捕鳥科罪犯,嗅覺靈敏的小型科屬,可能比大型猛獸更适合追蹤。”
“鳥科有猛禽對付,”傅西昂針鋒相對,“小型科屬就算成功追蹤,後續抓捕不還是要讓我們上?”
“小型科屬負責追蹤,大型科屬負責抓捕,這恰恰說明科屬選拔多樣性的重要。”杜維說。
教授用美洲豹的論點,完成了自己的邏輯閉環。
傅西昂被堵得啞口無言。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杜維依舊神情平和,但平和中又透出一種靜水流深的力量,“每個科屬都有自己的特點和優劣勢,揚長避短,互相配合,才能真正應對日益複雜的獸化犯罪。”
傅西昂沒再起刺兒,雖
然他的樣子看起來并不心服口服。
一場激烈交鋒就這樣過去了。火藥味開始,好好說話結束,完全得益于杜教授的包容與寬厚。
誰也沒想到新學期第一堂課,就這麽刺激開場。鑒于後面傅西昂的存在感太強,全班幾乎都忘了,最開始挑起這個話題的,其實是路祈。
胡靈予偷偷看身邊。
梅花鹿翻着課本,仿佛剛落下的硝煙和他沒半點幹系。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衆同學雖然對杜教授的某些觀點依然頗有微詞,但不得不承認,教授脾氣是真好。好脾氣的老師,總是比較容易博得正面印象,于是後面發言的同學漸漸多起來。
不知不覺兩節課過去。
十點整,杜教授離開教室,班長彭天舉趁着課間休息,盡職盡責地提醒:“‘好好學習’裏的社團志願已經開放,大家別忘記填報。”
彭天舉這個班長,是昨天在周展遨輔導員的組織下,全班同學一起選的。
過程簡潔明快——
周展遨:“想參選的同學都可以舉手,說說你自己的想法。”
全班:“……”
周展遨:“一個都沒有嗎?”
全班:“……”
周展遨:“老師相信一定有的,大膽一點,我們偵查班各個都是好樣的。”
全班:“……”
周展遨:“……就當給老師一點面子?”
亞洲象,彭天舉:“老師,我……”
周展遨:“很好!彭天舉同學,老師沒記錯名字吧。”
彭天舉:“沒有。但是……”
周展遨:“就你了!其他同學沒意見吧?”
全班熱烈鼓掌。
周展遨:“好的,下面我們說一下身份識別環的佩戴和使用……”
彭天舉呆住了。
剛剛發生了什麽?他那時候只是想說一句,老師我好像少領了一本教材啊!
胡靈予第一次對這位亞洲象同學有印象,還是對抗考試最後一輪,他和路祈争奪第一名。結果雙雙摔出界外,最終路同學以踩在其後背不算出界這種匪夷所思的局面,贏下對抗。那場景,誰看了都得對彭天舉掬一把同情淚。
然後就到了昨日,胡靈予現在都記得彭同學當選班長時臉上的茫然。
可即使被坑成這樣,偵查班再見面時,彭天舉并沒有對路祈表現出明顯敵意,稀裏糊塗當上班長了,又認命地盡職盡責提醒大家報志願。
一說能報志願,大家紛紛活躍起來,本來趴桌上休息的,也開始滿教室竄,聊聊這個,問問那個。
“哎,你報什麽?”
“飛跳球協會。”
“人太多了,申請不好過。”
“我選這個人少,報了就能進!”
“哪個?”
“勇敢者社團。”
“我昨天好像掃到一眼,沒仔細看,具體什麽內容,極限運動嗎?”
“都市靈異校園傳說真相研究協會兼實地考察小組。別說,某種意義上講,還真算極限運動。”
“……”
胡靈予到現在還沒決定,在社團列表裏翻來翻去,實則餘光都在瞟路祈。
路祈單手擺弄手機,另一只手支在課桌上撐頭,身體随之微側,也不知是恰巧還是無意,正好是胡靈予窺不到屏的角度。
胡靈予索性不裝了,攤牌了,直接把腦袋湊過去:“你到底報什麽?”
路祈眼疾手快把狐貍腦袋推住,摁滅屏幕。
胡靈予翻白眼:“你知不知道什麽叫欲蓋彌彰。”
“不知道,”路祈說,聲音帶着明顯調侃,“我就知道什麽叫強人所難。”
胡靈予擡頭,正對上路祈笑盈盈的眼眉。
破案了。
“故意逗我是吧?”胡靈予沒好氣道。
路祈煞有介事嘆口氣:“不然還能怎麽辦呢,我再想瞞,也架不住有些同學锲而不舍。”
你還惡人先告狀了。
“要不是你左閃右躲,搞得這麽可疑,我至于嗎。”
路祈認命地亮起手機屏,一個社團的詳情界面。
這回湊過去的小狐貍看得清楚——讀書會。
太過平平無奇的社團名,幾乎沒有在昨天的列表浏覽中,給胡靈予留下一絲印象。
他剛想問,忽然被坐在後面的賀秋妍拍了肩膀:“你倆報什麽呀?”
“讀書會。”路祈回頭,平淡的語氣說着更加平淡的三個字。
果然,賀秋妍一秒嫌棄:“聽起來就好無聊。”又期待地問胡靈予,“你呢?”
“我還沒想好。”胡靈予實話實說。
沒得到任何有用建議的丹頂鶴,愈發糾結:“怎麽辦,有趣的好多,好難選……”忽然間,她又看回路祈,像是擔心自己遺漏了什麽隐藏彩蛋,“你為什麽選讀書會?”
“讀讀書,分享分享心得,活動輕松,學分好拿。”梅花鹿張口就來。
賀秋妍鄙視:“你也太沒追求了。”
路祈不贊同:“文學交流,提升修養,多有意義。”
胡靈予納悶兒從頭到尾怎麽沒聽見大黃聲音,仔細一看,田園犬還伏案奮筆疾書呢,再認真辨別,上面全是之前課堂交流的內容。別人的課堂筆記頂多記大綱和摘要,大黃的課堂筆記堪比會議記錄。
上輩子就已經是這樣的田園犬了。
後來升上二年級,被偵查班同學發現他這一習慣,還起了個很難聽的外號,速記狂犬。
想到這裏,胡靈予忍不住擡頭環顧整個教室,忽然間瞅哪個都不順眼。
就是這幫家夥。
賀秋妍見路祈、胡靈予這裏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得重新浏覽社團列表,繼續自己研究。
胡靈予轉過身來,正好看見路祈提交志願。
真的就是讀書會。
“文學交流,提升修養?”胡靈予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輕哼,“你也就騙騙小賀。”
提交完成,路祈收起手機:“我就不能當個文藝鹿?”
“少來。”胡靈予信他的鬼。
“活動輕松,學分好拿,理由還不充分?”
“誰都能圖輕松,你不會。”
路祈微怔,若有所思看過來。
胡靈予:“看什麽看,我說的不對?”
路祈不置可否,只是忽然好奇:“那你覺得我該報什麽?”
“飛跳球,哪怕入會競争激烈,”胡靈予想也不想,“或者游泳、短跑什麽的,這些都是你相對的短板……”
“既然付出了時間成本,就要得到最大回報。”路祈靜靜接口。
胡靈予用力點頭:“對。”
路祈揚起嘴角,奇異地沒有被窺破內心的狼狽。有一個人懂你,明白你,哪怕這讓你的僞裝無所遁形,種種伎倆形同虛設,靈魂深處還是歡喜。
胡靈予在路祈的坦然裏,後知後覺頓悟:“你就沒打算瞞我,是吧?”
如果真想瞞,路祈完全可以做得更自然。
“不是沒打算,是知道沒用,”路祈嘆口氣,“我演得再天衣無縫,只要你知道我報讀書會……”
後面不用說了。
選擇本身,就是最大破綻。
胡靈予神情凝重下來,肩膀緊緊貼到路祈身上,盡可能讓兩人離得最近,聲音可以壓到最低:“真和李倦有
關?”
路祈沉默。
胡靈予拱他:“你答應過不會再騙我的。”
路祈:“……所以我拒絕回答。”
那就是自己猜對了。
胡靈予:“他讓你進這個社團想幹嗎?”
路祈:“拒絕回答。”
胡靈予:“這個社團是不是有問題?”
路祈:“拒絕回答。”
胡靈予:“我也報。”
路祈:“不行。”
胡靈予欣慰:“終于不是複讀機了。”
“你能不能就聽我一次,”路祈難得放軟語氣,“社團的事就別摻和了。”
“不行。”胡靈予說,“我不管你對李倦什麽态度,反正我不能眼睜睜看你被他拖入犯罪深淵,我得近距離看着你。”
路祈從來不覺得哪個人會讓自己沒轍。
“真拿你沒轍。”
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會為誰讓步。
“那咱倆各讓一步,我不攔着你報讀書會,但你要像參加正常社團活動一樣,不要試圖從裏面尋找任何你所認為的犯罪線索。”
胡靈予欲言又止,神情複雜。
路祈問:“聽見沒?”
“你到底是擔心李倦發現我在懷疑,還是擔心我真的找到犯罪線索?”胡靈予還是沒忍住,問了。
路祈錯愕地看他兩秒:“你說呢??”
胡靈予往後縮了縮,咕哝:“不是就不是,兇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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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