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小孩子的事

“夫人,請進。”

外頭守着的丫鬟,打起了垂着的厚門簾。

葉氏聞聲,便斂了心思,轉頭看去。

這一看,竟生出幾分暗驚。

來的是陸錦惜不錯。

身量纖瘦,看上去面色有些蒼白,只是那肌膚竟有雪光般的通透,好似天然一段羊脂玉雕成,精致的五官更如巧匠細細描摹。

神采溫潤,行雲流水,翩然奪目。

“世子夫人,打擾了。”

一嗓子溫軟的聲音,真跟天上飄的雲朵一樣。

一切似乎還跟以前一樣,可葉氏真險些沒把她認出來。

她們昔年是見過的,如今竟覺得變化未免有些大了,好似連綿的陰雨天一樣放晴,叫人心裏無比舒坦。

心底一時納罕,葉氏差點出神,有些驚疑不定。

好在她久在府中處理事務,已練就了幾分處變不驚的魄力。

眼見着陸錦惜見禮,她忙三兩步走上去,一把托了她的手:“哪裏哪裏,夫人何必這樣見外?我心裏常唠叨您呢。許久未見,您的容光更勝往昔,叫人見了慚愧。快請這邊坐。”

說着,便拉陸錦惜往靠窗的暖炕那面走。

陸錦惜順勢起身,倒也沒有故作客氣。

世子夫人身份雖貴,她的一品诰命也不是擺設。

方才她與白鷺,一路從将軍府過來,眼見伺候、通傳、引路等丫鬟婆子,個個整肅,府內亦是井井有條,對這一位世子夫人已是心有贊嘆。

白鷺說,葉氏乃是兩廣總督葉齊的嫡女,素性精明。

偌大一個英國公府把持在她手中,竟是好幾年沒出過什麽亂子。

陸錦惜原以為出了孩子們這一樁事,今日她來即便不坐冷板凳,怕也得不到葉氏的好臉色。

不成想,葉氏的态度竟出奇和善。

一身石青窄袖長襖,滾着白狐毛的鑲邊,一頭烏發挽成随雲髻,雖是身材合中,面容清秀,卻有一股世家夫人的雍容氣。

只是,這眼神有些複雜了。

說嘆惋,嘆惋有;說為難,為難有;說忐忑,忐忑也有。

陸錦惜一下想起對方對自己的态度來,又想起兩家都問不出什麽眉目的打架原因,心底便漸漸有了猜測,只是也不說話,跟着葉氏入內。

屋裏有清苦的藥味兒。

暖炕上放着秋香色金線蟒引枕,對設了兩個錦褥,中間則擺着一張紅木小方幾,上頭與陸錦惜那暖閣裏一樣,都擺了不少瓶瓶罐罐,還有三張才寫了不久的藥方,散發着松煙墨的香氣。

陸錦惜認出來,這鬼畫符一樣的字跡,正是鬼手張所留。

“請坐。”

葉氏擺手,讓她到暖炕東側坐。

陸錦惜稍有猶豫,還是坐了,知道這是主人待客的禮節。

她落座後,葉氏也坐在了對面,只将手一伸,向旁邊一招:“定方,還不過來給你陸伯母問好?”

早在陸錦惜進來的時候,羅定方便極有規矩地從炕上下來站着了。

此刻葉氏一喚,他面色微白,顫了一下,才走到了陸錦惜面前,躬身見禮:“陸、陸伯母好。”

有些結巴,聲音也低低的。

“胳膊都傷着,行什麽禮?”

陸錦惜知道兩家孩子玩得好,叫一聲“伯母”也算是過得去,只是一打量對方,便不由得皺了眉。

國公府這位二公子,瞧着年紀比遲哥兒大,更高些,可未免太瘦弱。不過眉清目秀,很有一股書卷靈氣。

只是眼下,他左胳膊被裹了起來,厚厚一層。

不消說,這便是遲哥兒的“傑作”了。

那小子鬧哄哄叫自己不要道歉,可見了人家這模樣,不道歉怎麽也說不過去吧?

心底無奈,陸錦惜斟酌道:“今日之事,實是我不曾料到。遲哥兒平日胡鬧,這樣大的禍卻沒闖過。當時我還在大昭寺,只能先遣人快馬請張大夫來看。先才才回了府,好生準備了一些東西,過來探探二公子的情況,還望世子夫人見諒。”

白鷺聽了這話,極有眼力見兒地引了那幾個捧托盤的丫鬟,把那些個珍貴藥材都奉了上來。

葉氏卻先看了陸錦惜一眼。

這一位昔日誰都能嘲諷一兩句的朝廷一品诰命夫人,此刻臉上容色淡淡,竟是半分虛實深淺也瞧不出,更難辨态度的真僞。

她只是隐隐覺着,對方不大像是來問責的。

“這些都是庫裏翻找出來的藥材,我知道國公府其實什麽也不缺,但這只算是我一點心意……”

陸錦惜說着,也觀察着葉氏的神态。

這會兒聽了她話,她便向白鷺那邊看了一眼。

托盤裏都是珍貴的藥材,人參靈芝,一樣不缺,必定都是真正的好東西,想來是有誠意來致歉的。

實則,端看将軍府請了鬼手張,态度便可見一二了。

“難為夫人這樣有心,關心我家定方了。只是……”葉氏話說一半,不由得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只是這些東西,我卻并不敢收。”

将軍府幾個跟來的丫鬟,立時吓得一顫。

就是白鷺,心裏也是“咯噔”地一下,只道英國公府要為難到底,這事怕時要棘手了。

倒是陸錦惜,因坐得近,把葉氏的神情看了個真切。

進屋以來,葉氏的态度便與她初時想象不一樣,又叫羅定方喚她“伯母”,她心底便有了一些猜測,所以此刻并未開口。

葉氏眼底閃過了幾分難明的光影,看着陸錦惜:“兩家開學堂以來,遲哥兒與定方玩到一起,我心裏很歡喜。只是今日驟然打起來,出了事,我接他回來,細細問他,要他交代。誰知他竟硬氣,一句話不肯對我說。”

這與先前周五家的來報的一樣,陸錦惜是知道的。

葉氏又看向了羅定方。

在陸錦惜進屋之前,母子兩人已說過話,所以羅定方似乎知道他母親這會兒要說什麽,只把頭埋了下去,左手攥着右手,緊緊地。

這模樣,叫葉氏心底隐隐有些心疼,更添複雜。

只是該說的,還是要說的。

她嘆了口氣:“他是我肚子裏掉出來的肉,是什麽德性,我再清楚不過。他若沒錯,被人打成這樣,早哭天搶地了,哪裏會這樣安靜?”

這一下,倒讓陸錦惜有些錯愕。

她注視着葉氏,又看了看羅定方,只覺不是明白人,說不出這一番話。

看來,遲哥兒動手,還真有隐情?

葉氏這裏,其實已有一瞬間的心軟,可到底還是心一橫,摸了摸羅定方的頭,沉肅開口:“先前娘已經把該說的都說了,現在你陸伯母就在這兒,有話便說了吧。”

“……”

羅定方站在地毯邊上,有些發怯地擡起頭來,看了陸錦惜一眼,一張清秀的小臉,頓時漲得通紅。

因為緊張,他手指握得更緊,胸膛也不斷起伏,連呼吸都亂了。

他很忐忑,也很恐懼。

學齋裏下象棋時候發生的一切,又從他腦海裏閃過,叫他羞愧不已,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可如今,卻要當着他娘與遲哥兒娘的面說出來……

真的,可以說嗎?

他想起了自己跟遲哥兒之間的約定,掙紮,也為難。

過了好久,他才重新鼓起勇氣,期期艾艾地對着陸錦惜開了口:“陸、陸伯母,都是我不好,跟遲哥兒下棋的時候,我、我……”

眼見着他半天不開口,一開口還這樣猶猶豫豫、磕磕絆絆。

葉氏的面色,終于慢慢沉了下來,塗了蔻丹的指甲,摳在紅木方幾的雕花縫隙裏,忍不住就要開口訓他:“趕緊——”

可也就是在這一刻……

“不要再說了。”

溫軟的嗓音,竟是旁邊半天沒說話的陸錦惜開了口。

葉氏頓時一驚,又是詫異又是不解,可內心同時有松了口氣的感覺:“夫人您……”

陸錦惜一雙清澈的眼望着葉氏,自然是将她微妙的神情看入了眼底,心下如明鏡一般。

即便是羅定方不開口,她也已知道誰是誰非。

可遲哥兒并不願對她吐露一字,怕不想她知道,如今她便是從羅二公子這裏聽了去,回頭讓遲哥兒知道,還不知怎麽折騰。

葉氏逼着孩子在她面前說清楚,無非是想要給她一個交代。

可是,需要交代的,哪裏是她?

“對他們為什麽打起來,我其實并不很關心。”

陸錦惜聲音和緩,轉頭一看羅定方,只瞧他愣愣看着自己,似乎不敢相信她說的話。

于是,她微微一笑,娓娓續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插嘴;小孩子的事情,大人也不插手。今天的事,是二公子跟薛遲那混小子的事情,與我不相幹,所以我不問,二公子也不必告訴我。”

葉氏愣住了,只覺得這一番話實在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哪裏像是陸錦惜該說出來的?

羅定方則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可一擡眸,就瞧見陸錦惜那潋滟的眸光,溫柔的帶着安撫意味的笑容,很明媚。

一下,又說不出話來。

獨獨陸錦惜神色如常。

她端端地坐着,溫溫然似玉,只悄悄朝羅定方慧黠地一眨眼:“如果二公子覺得自己的确應該說什麽,伯母想,等回頭養好傷,上學了,你自己告訴遲哥兒,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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