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東風西風

次日,天還沒亮。

外頭昏沉沉的一片,東屋則點着好幾盞燈,照得一片明晃晃。

這一間乃是陸錦惜起居的地方,也是昨日青雀把信翻出來的地方。

一應裝潢擺設都與西屋差不離,只是更多幾分閨閣女兒氣息。炕兩頭還擺着梅花洋漆小幾,幾上陳着一只青銅瑞獸小香爐,只是沒點香。

一架精致的妝臺,陳設在裏間。

陸錦惜臉色不大好,眼底帶着幾分還未消散的倦意,就坐在妝鏡前。

白鷺拿着一支金竹葉橋梁簪在她頭上比劃,她只擺擺手:“見太太罷了,也沒什麽要緊事,不必這樣隆重。換支簡單的也就是了。”

她說話的聲音,比起昨日來,似乎啞了一些。

聲音沙沙軟軟的,有一股病弱勁兒。

人坐在妝鏡前,只覺得腰肢纖細,自有一股弱柳扶風的姿态。

白鷺聽青雀說了,猜到這是昨晚上咳的。

她把那金竹葉的大簪子給換下了,又從妝奁裏拿了一支細細的白玉花果行雲紋如意簪出來,給她插在了新挽的流雲髻上。

“您昨兒一夜都在咳嗽,都沒怎麽睡好。太太那邊又不要每日裏去請安,您要不再回去睡會兒吧?”

“我病已經好全,昨日又出了遲哥兒的那件事,即便她不要人去請安,可論情論理,我都得走一趟,把事情禀一禀。再說了,再困,這不也都起身了嗎?”

陸錦惜說着,笑了一聲,對着妝鏡看了看。

陸氏的五官長相,與她昔日也是有七八分相似的。

只是她的眉眼要淩厲一些,陸氏的眼角眉梢,則相對柔和。

今日白鷺給她上的是淡妝,瞧着清雅得緊。

“成了,就這樣。”

也懶得再費心收拾,陸錦惜看着差不多了,便從妝臺前起身,見青雀已經捧了鬥篷來,瞧着倒比昨天的還厚,不由問道:“外頭還在下雪?”

“後半夜就停了,不過雪很大,外頭又蓋得一片白,天可冷了。您今兒怕得捧個手爐才合适。”

青雀走了過來,給她披鬥篷,遞手爐,又想起自己半道上聽見的那事兒。

“先才奴婢去端熱水的時候,聽下面婆子們說,昨兒三奶奶那邊可鬧騰。”

衛仙?

陸錦惜可還記得這一位弟妹那能折騰的樣子。

她捧着小手爐,不由一頓,奇道:“她還能怎麽鬧騰?”

“您叫周五家的責罰那丫鬟蕊珠,後來三奶奶給帶回去了。”

“一開始都好好的,結果一通盤問,才知道是蕊珠是因滿嘴胡吣編排遲哥兒挨的打。”

“也不知她是做戲還是真怒,知道了後,竟氣得又叫人把蕊珠打了一頓。”

“聽說那丫頭趴在屋裏,哭了一宿,現在還起不來呢。”

“這倒是奇了……”

依着陸錦惜對這一位三弟妹的了解,即便做戲也不該做這麽真啊。

不過……

“由她去吧。說不準是覺得被我拂了面子,找個出氣筒,也說不準是覺得自己的丫鬟自己才能打。”

“也是。”

青雀輕聲一嘆,只對蕊珠這戲劇性的遭遇有些唏噓。

陸錦惜心頭倒沒什麽感覺,只存下了一個疑影兒。

她臨出門前吩咐,叫人去通知哥兒姐兒們,早晨不必來請安:“我去見太太,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呢,只管叫他們晚上來就是了。”

吩咐完,她便跨出了門。

迎面便是一陣冷風吹過,幸好她戴着兜帽,好歹擋了幾分風寒,只是那灌進來的冷氣,已經叫人忍不住有些發抖。

院子裏果真白了一片。

兩三指厚的雪,壓在地面上,挂在枝頭,覆在院牆,益發叫人看不出什麽早春的意味兒。

這個時辰,伺候的丫鬟婆子們早都起了身。

沿路過的幾扇窗裏,都透出燈光來。

将軍府長房太太孫氏,住在最僻靜的南院。

聽聞她今年有五十多歲,但身子骨強健,雖出身小門小戶,可曾陪伴長房老爺薛遠在邊關過苦日子。

危急時刻,她還曾女扮男裝,出生入死,把受傷的丈夫從死人堆裏背出來。

只是老天爺終究還是沒饒過薛遠,人救回來,傷勢卻太重,拖延了幾天,還是死在了邊關。

從那以後,孫氏便一力撐起了将軍府。

她一個寡婦,膝下養着幾個孩子,要處理外務,也要整頓家務,抛頭露面的時候少不了。

一開始京城裏大戶人家,個個都非議。

可時間一久,哪個不敬佩?

薛家的男人們,已經為大夏付出了太多。

剩下那些要掌家的女人們,若還跟別家的女人們一樣,哪裏又撐得起這偌大一個将軍府?

所以,薛家将門婦,便漸漸成為了京城女子裏,最特殊的存在。

她們行動自由,不受尋常禮法約束,可代表着家裏的男人們出席種種盛大的場合,也可以抛頭露面,去處理自家莊子上的種種瑣事。

沒有人敢置喙。

朝中那些講禮教的酸儒,不是沒想過參上兩本,可一旦想到那些馬革裹屍而歸的薛家男兒和朝中擁護将軍府的武将,便會覺得手中的奏折有千斤萬斤,拿不起來。

更別說,如今的薛府裏,還有個在朝中舉足輕重的永寧長公主。

誰敢參?

找死還差不多!

所以,陸錦惜其實很慶幸。

穿成寡婦,并不幸運;但穿成了将軍府的寡婦,還是薛況的孀妻,便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原身陸氏出身書香世家,丈夫死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來不曾利用過将軍府這一點超出了世俗禮教的便利。

可陸錦惜不會。

她來自現代,雖沒什麽野心,但絕不想憋在高門大戶裏,了此殘生。

将軍府對她來說,是個不錯的地方。

婆婆孫氏與嬸母永寧長公主,更是她應該感激的人,盡管她知道這妯娌倆的關系并不很好,甚至也知道,這一位婆婆對陸氏的态度,有些問題。

呼……

冷風吹過。

腳下的路面上,覆蓋着還沒掃幹淨的殘雪。

青雀打着的燈籠,照在雪面上,是一片暖黃的光芒。

南院已經在眼前了,屋子裏的燈也早亮了起來。

孫氏有早起的習慣,這會兒手中端着一盞養胃的湯,已經坐在了暖炕上,正喝着。

兩鬓有些花白,臉上生了皺紋,有幾分老态。

她穿着一身深青色的衣裳,頭上僅戴了把銀簪,看上去格外簡單,只如市井裏一個普通的老婦,半點看不出是名傳天下的武威大将軍薛況的親娘。

馮媽媽伺候她兩年了,見她喝完,便把湯碗接了過來,禀道:“昨日下面人禀說二奶奶今天要來請安。老奴聽說,二奶奶的病已經大好,卻跟三奶奶鬧了起來,打打殺殺,渾跟變了個人似的……”

“鬼門關才是歷練人的好地方。”

孫氏靠在半舊的秋香色引枕上,手中掐了一挂普通的紫檀佛珠,聲音裏帶着幾分滄桑味道。

“我當年見過那麽多血氣方剛的少年郎,上過一次戰場,見過了殘酷的生死,個個都跟變了個人一樣。”

“她還是個有兒有女的。好容易從閻王爺手底下撿回一條命來,是該看清楚一些了。”

“若還沒看清楚,死了倒也是應該的。”

年紀大的人,一般很少将生死挂在口中。

可孫氏從來不忌諱這些,說話也向來不客氣。

馮媽媽聽了,忍不住嘆了口氣,卻是多了幾分糾結猶豫處:“太太您是看得開。可若真如此,府裏豈不是要亂了?”

将軍府曾是孫氏一手撐起來的。

只是自打陸氏嫁進來,薛況便請到孫氏這邊,希望将家中中饋給陸氏掌。

孫氏年紀大了,死了丈夫,當時嫡長子也英年早逝,就留下一個孀妻與幼女。薛家長房,怎麽算往後都是薛況來撐。

所以孫氏也樂得放開了手去,從此偏居南院,沒怎麽管過小輩們的事。

陸氏一開始也還争氣,有薛況在的那幾年,府裏沒出什麽大亂子。

可薛況一殒身,她失了外在的依靠,便艱難起來。

等到四年前衛仙嫁進來,成為了長房的三奶奶,情況便雪上加霜。

衛仙乃是太師府的嫡小姐,當今得寵的賢妃衛儀的異母妹妹。

沒人知道,她為什麽會看上薛府長房最平庸的三爺薛凜,還主動找人說媒嫁了進來,可人人都知道她的本事。

身份尊貴,性情驕縱。

籠絡人心,料理內外。

她的手段,學自厲害至極的嫡姐衛儀,習從家中長袖善舞的母親,比嫂嫂陸氏好了不知幾倍。

加之她有意針對陸氏,沒幾個月,府裏人便陸續看清了風向,開始怠慢起陸氏,反對衛仙畢恭畢敬起來。

這個時候,陸氏性子裏的軟弱,便暴露無疑。

她無力與衛仙抗衡,也護不住自己手底下人,失去人心不過就是那麽幾個月的事。

孫氏當然知道陸氏是個善良的可憐人,可那又怎樣?

善良,是撐不起這個家的。

她可以容忍永寧長公主這樣壓過自己一頭的人,因為對方的身份,對整個薛家來說,亦是一種支撐。

她也可以容忍放掉中饋,只為薛況一句話。因為薛況是家中的頂梁柱。

可她無法容忍陸氏。

衛仙為何一意孤行嫁給平庸的薛凜,甚至為何執意要針對陸氏想奪走陸氏掌着的中饋,孫氏都是隐隐知道的。

只是她不去管。

即便衛仙有什麽過分的言行傳到她這裏,她也不聞不問。

因為,一個軟弱的掌事夫人,從來不是将軍府需要的。

可如今……

又說陸氏忽然醒轉,強硬了,通透了,本事了。

若是四五年前聽見這消息,孫氏肯定是高興的。

如今麽……

她慢慢皺了眉,握着佛珠的手,在頓了一下之後,又慢慢地掐了過去,只道:“她既要來請安,那就見見再說。”

也趕巧了。

她這話話音剛落,還不待馮媽媽問上兩句,外頭的小丫鬟便進來通禀:“太太,二奶奶請安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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