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畫皮之下

聽見這話的剎那,顧承謙愣了一下,甚至險些沒反應過來,揚了聲問道:“哪裏來的藥方?”

“大将軍夫人送來的,回生堂,鬼手張的藥方啊!”

萬保常聲音裏藏着幾分激動,聽顧承謙簡直跟記不起來了一樣,險些着了急,又給重複了一遍。

“您忘了?”

忘?

怎麽可能忘得了?

顧承謙這大半輩子,經風歷雨,大風大浪過去不知凡幾。有時候大事經歷多了,對尋常的一些小事,就不很記得。

但這老寒腿病着舊傷一起發作的痛苦,卻每每提醒着他一件事:他是請不到鬼手張的。

天下大夫,實在太多。

可鬼手張就這麽一個。

治病,治奇病,疑難雜症解決起來是把好手;

療傷,遼重傷,刮骨療毒不在話下;

配藥,配新藥,常去犄角旮旯、人跡罕至的山裏面走,總發現些許百草集上沒有之藥,且能給尋常藥配出不一樣的用法。一般大夫慎之又慎的十八反,在他那邊是信手拈來。

甚至還有人傳,他治病有恐怖之時,為人開膛破肚,從肚子裏拿出東西來。

是真是假,顧承謙是不知道。

他只知道,鬼手張不一定真的就能治他這個毛病,可若一定要在天下尋一個可能治的人出來,也只有一個鬼手張了。

可惜府裏那麽多人,請了他那麽多次,到底也沒成功。

那老頭兒是個倔脾氣,顧承謙不知道是對方對醫術沒把握,還是自己哪裏得罪過人家而不自知。

至于攤丁入畝,他自謂做的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從無半點愧疚。

當初為求看診,萬保常大冷天裏頂着一身洗腳水回來。

那時候他跟顧覺非還沒鬧翻,拖着一條老寒腿,正在他書房裏,一面喝藥,一面看他畫那一幅《寒林雙鶴圖》。

屋裏挂的是才臨好不久的《快雪時晴帖》,梅瓶裏插着外頭剛折回來還沾着幾片雪的寒梅,靠窗的棋桌上擺着一局未打完的珍珑。

紫毫筆在書案鋪開的澄心堂紙上走動,他懸着手腕,一點一劃,甚為寫意。

萬保常進來很禀過之後,他連眼皮都沒擡一下,好似早料到了這個結果,反而笑了一聲:“遇到難啃的硬骨頭,你們這樣‘客氣’怎麽請得過來?”

這是一句聽上去再尋常不過的話。

當時的顧承謙也沒有在意,只瞧見萬保常那一身狼狽的模樣,氣得心口發緊,當下就把藥碗重重放在了桌上。

“請不來便不請了!老夫半截身子埋進土裏的人,這些年不都痛過來了?也不差這幾年!從今往後,誰也不許再去請!”

一道嚴令下去,府裏人莫不遵從。

那之後,便真的也沒人再去過回生堂,只是每到天陰濕寒時候,總有人想起來:若是鬼手張肯治,老太師這毛病,興許也是能好的吧?

事情過去了這麽多年,當初的場景,卻還歷歷在目。

顧承謙嘆了一口氣:“我竟都沒想過,還有能看到回生堂的藥的一日。将軍府,大将軍夫人送來的……”

那不就是薛況的孀妻,陸九齡的獨女,陸錦惜嗎?

這一刻,顧承謙看向了紅木雕漆茶幾那一頭的同窗、同科,兼同僚。

陸九齡是要比顧承謙大幾歲的,看起來也是一樣的老。

他穿着一身藏藍常服,披着玄青氅衣,就坐在那椅子上,一把胡須老長,怕被外頭的風吹亂,用一只胡夾給夾着。

在聽見萬保常說“大将軍夫人”的時候,他便已愣住了。

過了好久,他才向萬保常問道:“你剛才說,大将軍夫人?”

萬保常也知道這一位陸老大人內心的苦楚,更聽聞月前大将軍夫人病了,還不讓去見,如今一聽大将軍夫人來了,哪裏能不激動?

他忙回道:“确是大将軍夫人。她跟永寧長公主一道來的,就是我見了都吓了一跳呢,氣色很不差,像是病早好了。我跟她說,您正在書房裏跟我們家大人說話,夫人便回,今兒來了本也是為了見見您。”

“好,好,好……”

一連聲地說着,陸九齡嘴裏模模糊糊的,竟然再找不出別的字眼來。

坐在顧承謙旁邊,他一張滿布着皺紋的臉上,已經是一片恍惚。

萬保常有些被他這模樣吓住,一時有些惶恐,只有顧承謙,向他搖了搖頭,只叫他把錦盒給自己遞上來,別去打擾陸九齡,

都是老來苦,他哪裏不知道陸九齡那閨女的情況?

一把年紀得了個女兒,當個寶貝珠子一樣疼着,愛着,只望着她永遠是嬌嬌女。将來憑借着陸家的門楣,怎麽也要留到二十歲,教會她內宅之中的一些事情,再挑個京中或者祖籍江南的詩書儒門嫁了。

如此,非四十無子,不得納妾。

他女兒半點不用擔心日子過不下去。

一切的一切,都打算得好好的。

甚至多次筵席與私底下的聚會裏,陸九齡也常常提起,一張臉上都是笑容。

陸氏那孩子,據聞雖沒衛太傅家嫡長女衛儀那樣的本事,卻自是善良溫順,很讨長輩們的喜歡。

顧承謙公務繁忙,又常年為腿疾所困,是以并不怎麽出門,只約略見過那小姑娘幾次。

印象裏,也是溫婉柔媚,可人疼的。

可誰能想到?

陸九齡為自家女兒打算的一切,終究沒能派上用場。

慶安帝說賜婚就賜婚,半點容不得更改。

陸九齡設想之中的女婿“儒門出身,四十無子前不納妾”,變成了“将門出身,成親前就帶了個小妾和庶子”。

甚至那個時候,他女兒才十六,家宅之中的事情都沒學個完全。

如此到了将軍府去,即便有貴重的身份,即便薛況不曾在旁的地方薄待她,甚至之後的五年多時間從未納妾,可日子又豈能好過?

原本是錦衣玉食養其身,詩書禮義養其氣。

這下倒好,還沒來得及養好,便成了千般萬般的內宅磋磨。

十一年來,每每提到将軍府,陸九齡便是一副咬牙切齒模樣!

只是能怪誰?

又敢怪誰?

薛況帶着拿胡姬與瘸腿庶子回京的時候,他不是沒去宮門前長跪,可慶安帝只叫人強勸了他回去。

一回去,便險些卧病不起。

皇命難為。

即便一個并不想娶,一個并不想嫁,可誰又敢把家族的命運興衰,都系在這樣的一場賜婚裏?

彼時的将軍府,已沒了二房的薛還,就連薛況的兄長薛冷也去了,算得上是勢單力孤;

陸氏一門,雖書香世家,可從來沒太大的實權,到了陸九齡這裏才剛剛好上一些。

他們兩家,哪裏能跟顧氏一門和衛氏一族比?

皇上動動手指,就能捏死,連傷筋動骨都不用擔心。

所以,到底還是成了那樣一樁“孽緣”。

如今眼見陸九齡坐在那邊,面上已是一片深深的恍惚和悲怆,顧承謙想想,竟也悲從中來。

他自己,又好到哪裏去呢?

“啪嗒。”

天南星葉片形狀的回生堂銅鎖,被他扭開了。

裏頭躺着的東西,也一一映入了眼底:藥貼,藥方,醫囑,竟都齊備,貼膝蓋的,泡腳的,甚至是內服的湯藥,一應俱全。

“唉……”

顧承謙長長地嘆了一聲,卻是知道這小小的一只盒子裏,藏着多沉的心意。

顧府上下,拜會回生堂多年,鬼手張只怕早對他的病症倒背如流。這醫囑上寫的,卻無一不對應着他的病症……

陸錦惜一則能記得他這毛病,二則敢再去回生堂問藥,三則還成功了。

本事有之,心意有之。

倒也不像是外界傳聞的那樣,太過善良溫軟,懦弱無能。

心底一時有一股溫熱的暖流,緩緩淌了開去,竟然叫顧承謙覺得極為熨帖。

陸九齡,是有個好女兒的。

他慢慢重新合上了錦盒的蓋子,一時竟不知應該說什麽,想什麽,只吩咐了萬保常:“你親去禀夫人一聲,大将軍夫人不愛出府,難得出來走動一趟,千萬不可怠慢了。”

萬保常聽了,心裏明白。

大将軍夫人本是一品诰命,與太師夫人唐氏平起平坐,原也不可能怠慢,更何況是陪着永寧長公主一起來的?

老爺這麽補一句,是要當成座上賓的座上賓了。

他連忙躬身應了個“是”,就要出去。

沒想到,這時候,陸九齡直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的皺紋,似乎又深了一些,只道:“既然要去,也引我一程吧。我總要見見她,心裏才安定……”

顧承謙聽了,心裏又是苦得沒邊兒的一片。

“保常你只管帶了陸大人去,着人請大将軍夫人去偏廳裏一見便可。”

“是。”萬保常心知,這是陸大人愛女心切,就要去看看,于是擺手一引,“還請陸大人随我來吧。”

陸九齡也不廢話,甚至就連跟顧承謙告別都忘了。

他随着萬保常一道,消失在了門外,繞過這回環曲折的重重回廊,便終于沒了影蹤。

顧承謙卻只坐在屋裏。

手上放着回生堂裝藥的盒子,幾上置着開始轉涼的好茶,地龍熱熱的燒着,可他竟覺得滿屋子都有一股涼氣,使勁兒地朝着他渾身骨頭縫子裏面鑽。

冷啊。

這個冬天,太長,也太冷了。

他又把目光放到了窗外。

含苞的海棠,在尤帶料峭春寒的冷風裏,瑟瑟顫抖,仿佛下一陣風,就能吹破那鼓脹的花苞,開出鮮妍的花朵一樣。

他跟那個大兒子,是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顧承謙都快不記得了。

他只是又想起了那一句:“遇到難啃的硬骨頭,你們這樣‘客氣’怎麽請得過來?”

這是顧覺非在他們請不來鬼手張時候,說的一句話。

是他向來謙恭謹讓的大兒子說的一句話。

明明是那樣明顯的一個地方,他當時竟然半點沒有注意到。

以至于,很久很久以後,他把昔年與他相處的種種細節翻找出來,才發覺,這一句是他為數不多的、露出破綻的時候。

看似玩笑的口吻,簡單的“客氣”二字。

裏面,又藏着幾多的驚心動魄與刀光劍影?

當時的他,與周圍所有所有人一樣,對這個大兒子,顧府的大公子,顧氏一門近百年來最為之驕傲的天才,有着雷同到仔細想來會令人後怕的認知——

曾游學天下,結交四方,三教九流,販夫走卒,對他無不佩服;

朝野上下,八方同僚,亦有不少曾蒙他解決危難,對他交口稱贊;

他更是慶安帝的伴讀,與其知交莫逆,無話不談。

京城的女兒家,誰不慕他才華驚世,那一股疏狂兼着儒雅的氣度?

這是一個在所有人眼中,都近乎完美的人。

美玉無瑕,天衣無縫。

從他開蒙以來,再沒一個同齡人排在他前面,也幾乎少有人對他生出惡感。他越來越出色,八面玲珑,多智近妖。

于是,這樣的認知,便漸漸深刻,根深蒂固地留在所有人腦海裏。

也包括顧承謙。

這樣的認知,持續了太久,太久,讓人早已習慣。以至于,在六年前,這認知如山傾岳倒、轟然崩塌之時,他都不敢相信。

過了很久,才是滿心的失望,滿心的憤怒,甚而——

滿心的恐懼。

顧覺非看上去,依舊是那個完美得叫人挑不出錯的顧大公子……

可天底下,又有幾個人知道,揭開了畫皮,藏在裏面的,是什麽駭然的怪物呢?

除了恐怖,他竟不知用什麽才能形容。

陳年舊事,一一從顧承謙腦海之中,浮了過去。

他慢慢把手中這一只錦盒,端正地放到了書案上頭,看了許久,眼底卻閃過了幾分悲涼:終究是他,沒能保住薛況……

如今,又如何當得起他孀妻,以這般厚重的心意相待?

顧承謙眼裏頭,一時險些湧出熱淚,卻偏偏只能僵直地站在這書案前,擡眸凝望那被移來,挂在他牆上的《快雪時晴帖》,久久失語。

另一頭,大管家萬保常已帶着陸九齡先往偏廳內坐了,才轉去後園,吩咐了個丫鬟,去唐氏那邊通禀,并請陸錦惜往偏廳來。

陸錦惜走得不算快。

顧氏畢竟名門,又有前朝留下來的深厚底蘊,先輩祖籍也在江南一帶,是以整個府邸比照着江南園林的制式修建,格外雅致。

移步換景,不在話下。

大冬日裏,園子裏也能瞧見一些綠樹紅花,倒讓人快忘卻這還是春寒料峭的早春了。

她見了,一時心曠神怡,走得越發慢起來。

白鷺和青雀跟在她後頭,倒也不言語。

隔着一堵牆,便有隐約的談笑聲傳來。

陸錦惜知道,繞到前面,便該是宴請招待女客的花廳,于是定了定心神,便要随着丫鬟走過去。

沒料想,後頭一個丫鬟,急匆匆從回廊那頭跑來,沿着小湖邊奔了一路,忙到她身後頭,行了禮,喘着氣兒道:“夫人,萬管家着奴婢來禀,請您随奴婢往偏廳先去,陸老大人望候您說說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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