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茫茫前路

栖緬在城門關閉之前返回神都,整個人精疲力竭。她回到家中,胡亂吃了一頓飯,開始思考自己的前途,将來要做些什麽?

父親辛辛苦苦把她從山溝溝裏一步一步送到神都,絕不希望她再回去,這退路便沒了。現在父親有了封爵,倒可以想辦法遷到神都來,可故土難離,父親又如何會答應?現在是衣食無憂,将來可不知道。

栖緬心裏盤算着,父親僅僅是個食邑三百戶的朝倉子,按理不會讓她襲爵。所以,父親一旦不在,爵祿就沒有了。沒有爵祿,她就得靠自己活下去。女孩子,還得考慮嫁人的事,若是嫁入殷實之家,倒也不愁。可是——這事她不敢想下去。

師父收她為徒,到底是什麽意思?栖緬回憶着師父對自己的态度,師父是神都有名的大巫,弟子不多,卻都是人間俊才,各自都有着自己的一片天地,只有她栖緬是個例外。更為要緊的一點,栖緬是正經的神族子弟,這會是她的桎梏。

人在迷茫的時候,需要看幾本書轉移注意力。栖緬把官修的《巫神紀》翻了出來,從

第一卷開始讀。

巫神本名裔昭,是神熺、神熾、神煥、神爍、神炔五代神尊的大祭司,其權力地位達到巫師頂峰,臨死前接受巫神尊號,成為神國歷史上唯一一個以大祭司尊神的人。關于巫神的事跡,在神炔遷都以後徹底神化,已經看不出人的影子。官修紀傳,更像是一部稱頌書。

栖緬在洵都長大,所知道的巫神與神都人眼裏的大為不同。在洵都及洵都以南地方,巫神仍是神熺的臣仆,是一個有功于國家的人,同時又殘忍地鎮壓神族子弟,打擊異己。那裏的人,從來沒有忘記巫神的殘忍,甚至還有巫神弑神的傳言。他們中有人說:若不是巫神活到一百二十歲,熬死了所有敵人,就不會有巫神,只有心狠手辣的大祭司裔昭。

對于“巫神用長壽熬死了所有敵人”這一說法,栖緬會心一笑。說實話,她對巫神又敬又恨,敬的是巫神豐功偉績世所罕見,恨的是巫神禁止神族幹政并允許神族子弟改姓入朝。現在,神族的尴尬狀态與巫神所住所為脫不了幹系。

栖緬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感受,最後還加上一句“先有聖母後有神熺,先有神熺而後有巫神,尊巫神而忘神熺,失主仆之禮,敬巫神而冷聖母,是飲水忘源”。

待墨跡幹了,她把那篇感慨收起來堆在書桌上。次日,起晚了,栖緬從書桌上抓起一篇文章便出了門,結果就拿錯了。

“為何有如此感想啊?”

師父面帶微笑打開那篇文章,然後笑容就凝結在臉上,臉色沉了下來,最後把文章放下,用一種輕松的語氣發問。

栖緬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知師父為何如此氣氛。她自回想着文章內容,只覺得中規中矩,并沒什麽大逆不道的言論。師父如此反應,令人震驚。

“你自己看。”

師父狠狠拍了拍桌子,源時豐不在,栖緬只好硬着頭皮上去把文章領回來,心裏還不服氣,結果看到紙上寫的東西後,臉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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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斷然沒想到會把那日即興所書和認真寫好的文章搞混了,那紙上寫的,尤其是後來加上那一段,在神都無異于悖逆之言。更何況,她是在神都巫神廟本堂,在師父這位虔誠的巫神信徒面前遞上這篇文章。即興之書,未加修飾,更容易體現下筆着內心所想。

“師父,我……”

栖緬想要辯解,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拿錯文章不過是件粗心事,挨頓罵就好了,可那些言論,是斷斷無法解釋的。到了這個時候,就算強加辯解,又能這麽樣呢?

“栖緬狂言,請師父責罰。”

她跪在地上,冰冷的地板刺激着雙膝,令她微微蹙眉。事已至此,大不了被逐出師門。忽然有這樣的想法,她也吃了一驚。

源弘謇看着跪在地上的栖緬,從這個角度看不到栖緬的臉,只能看見長長的頭發。他離開書桌,緩緩踱到栖緬面前,“起來。”

栖緬沒動。

“你起來。”

師父的語氣加重,栖緬沒辦法,只好站起來,卻躬着身子退了幾步,與師父保持着距離。

“把頭擡起來。”

栖緬緩緩擡起此刻有如千鈞重的頭顱,看着師父。

“說說你的想法,這些悖逆之言,什麽時候鑽進你的腦子裏”

源弘謇語氣依舊嚴厲,面上卻緩和了些。

栖緬心裏揣測,回禀道:“栖緬自幼在洵都長大,所見所聞,都是極淺陋的,故而不知天高地厚。那日翻閱《巫神紀》,勾起兒時回憶,一時糊塗,才有此悖逆之言,請師父責罰。”

她說的小心翼翼的,至于是否真心,只有她自己心裏明了。

短暫的沉默之後,源弘謇才道:“我們都不是當事人,只能靠前人記述推測當年之事。世事渺遠,而巫神之位不可動搖,你以後,還是要謹言慎行。”

栖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師父竟然這樣寬宏大度,這樣說來,她倒也不必那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位師父,到底不是那種人。

“栖緬呀,你可想過将來?”

源弘謇負手踱了幾步,走到窗邊,忽的發問。

栖緬把那篇寫滿了“悖逆之言”的文章捏在手裏,目光追随着師父的背影,“回師父的話,栖緬想回洵都,在書院裏掙口飯吃。”

她這話說的極俗,理卻簡單,回書院的想法忽的冒了出來,卻不知何時醞釀的。

“哦。”

源弘謇笑了,不知是嘲笑還是別的意思,“我的弟子裏頭,多半是想做官的,你可有這個意願?”

“栖緬是神族子弟,巫神遺訓,神族不得幹政。”

這是栖緬最反感的一條,到了神都以後,敵意日深。

“巫神還有遺訓,你可以請賜外姓,成為十八勳舊子弟。”

源弘謇轉過身,負手看着栖緬,眼中閃着探究之光。

“家父絕不許栖緬改姓,栖緬也不想改姓。”

栖緬一口回絕了,語氣還十分生硬,“弟子天性愚鈍,固執己見,不懂官場的規矩,實在不宜去趟這渾水。”

源弘謇捏着胡須,又問:“你可願做一神官,在這神廟之中度過餘生?”

那“餘生”二字,深深刺激了栖緬,她本能地覺得不對勁,立刻回答道:“弟子不是那塊料。”

這話一出口,栖緬立刻覺得後悔,心裏隐隐作痛,她偷偷瞧着師父的反應。

“你再考慮考慮,別沖動。”

源弘謇擺出一副循循善誘的模樣,恢複了平日的和藹模樣,“這是你的前途,多問問長輩,再作決定不遲。”

“是,弟子一定會認真考慮。”

栖緬趕緊順着臺階下,她轉念一想,做一神官倒也體面,可以在各地神廟尋安生之處,身為大巫弟子,這算是個正經出路。可這神官與文官都是官,都是官場啊。

把那張寫滿“悖逆之言”的紙揉碎,扔到街邊的臭水溝裏。栖緬搓搓手,想着這樣該是“毀屍滅跡”了。這種東西,落到別人手裏就是把柄。

回家後,栖緬即可寫了一封家書,向父親說明今天的事,并問對策。她其實有自己的想法,可到了做決定的時候在,總想着請一個人幫忙決定,好減輕心理壓力。這樣的性子,倒不知該做什麽好了。

栖緬在洵都可以依賴的人,是師父源弘謇和源弘謇門下的幾個弟子。有今天的事,她覺得師父這邊也不是可以完全依賴的,只是印證了“凡事還得靠自己”那句話。至于北溫侯夫人那邊,只該敬而遠之。

行笄禮之後,栖緬遠赴神都求學,到現在也過去了兩年時間,年歲長了,心不應該還像是個小孩子。栖緬揉揉太陽穴,這樣會舒服些,可那心頭的陰影,到底沒法立即驅散。

等待家書是漫長的煎熬,栖緬等來的是一句話:人生而有命,而機不可失。

這話好像明白,說了許多大道理,可對栖緬而言,直像什麽都沒說。她期待父親給的答案,到底是失望了。

人生而有命,所以要信天命,盡人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所以要抓住機會,避免将來後悔。這是要栖緬滿懷信心,借助源弘謇一家的勢力活下去嗎?

栖緬把家書撕爛,揉成一團,扔到地上。她氣呼呼地坐了一會兒,又灰溜溜地将那破爛家書撿起來,一點一點拼好,想法子粘起來。這粘東西是細致活,她做了一半,脾氣又上來了,看着那變了形的字體,又揉捏了一遍,扔到溝裏。

她很生氣,這火氣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燒的全身沸騰,恨不得把房子拆了。最後,到院子裏扔了幾塊石頭,砸了一排野草,終于消停了。

栖緬坐在冰冷的臺階上,吹着冷風,瞧着清冷的月光,想着:父親到底是老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這裏,總是出現莫名其妙的情節,不知所雲。看文的小天使,能不能給些建議呀?作者君在此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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