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布告

薛孟庭手臂痙攣了一陣,忽然猛地一僵,接着便軟了下來。

那奇異黑線被嚴停風逼回寸長狀态,雖然仍是蠢蠢欲動,卻也不能再有滋長。

嚴停風按住薛孟庭的手臂輕柔地按捏了幾下:“現在感覺如何?”

薛孟庭在心裏松了口氣,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

“挺好的。”雖然還有些麻癢,但那股冰火兩重天的勁兒已經過去了。嚴停風手勁适中,也多少緩解了一些難受的感覺。

嚴停風細細看了看他,沒有漏過額上的一層汗水。

薛孟庭思忖道:“若此事是洛秀做的,先前影魔之事也與洛秀脫不了幹系。”

嚴停風不置可否,慢吞吞地挪開手,撫須擡眼,緩緩盯進薛孟庭的眼睛深處:“似乎這些邪物格外關注師弟。短短幾日內,先是影魔,再是陰邪毒物,就是清一大師,也沒有這樣的殊榮啊。”

薛孟庭猛地站了起來,定定地看着嚴停風,嚴停風面色含笑,目光平靜,似乎只是戲谑。

“掌門師兄。”薛孟庭沉聲道,“你,”他咬重了這個音,“在懷疑我?”

嚴停風冷靜地看着他:“我不懷疑你,有的是人懷疑你。”

“可是——”

“可是你是受害者?那又如何?”嚴停風輕輕嘆息,“有不合理之處,便有值得懷疑之地。師弟,你覺得妖魔費盡心思針對你,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正常嗎?”

薛孟庭沉默。

嚴停風道:“論地位,你只是淩空門的一個長老,比不上徐掌門、清一大師;論戰力,你甚至不及葉師弟;論潛力,你更算不上頂尖。妖魔為什麽偏偏盯着你不放?尋常人稍稍深究一下,便能覺出其中有問題。若要說沒有貓膩,誰信?”

他一番話說得直白又不給面子,若不是因為是這樣的時刻,興許薛孟庭得挑眉問一句:師兄啊喂,我和你什麽怨什麽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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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現在,薛孟庭沒有調侃的心思。

他坐下來,往嘴裏灌了口茶,喝得又急又快。

薛孟庭好像猜到了師兄究竟要說什麽:“師兄,你有什麽話直說吧。”

“這個洛秀,很有可能就是陳念。”嚴停風屈起食指,扣了扣桌面,“師弟,你須知曉,這些事情必定瞞不住了。先前你将影魔威脅你的紙箋交給我,為兄一直想從中找出些線索來,沒想到,昨日,這張紙箋不見了。”[1]

“怎會如此?”薛孟庭一驚,不覺環顧了一下四周,“什麽人在師兄眼皮子底下動的手腳?”他一時想到什麽,心裏咯噔一下,“不行,待會一定要讓吳峰主給師兄檢查一下。”

嚴停風眼神一暖:“不必了,我還能不知道自己身體嗎?那小賊擅長隐匿偷盜,卻不一定有其他厲害的手段。為兄已是元嬰,還怕那些宵小之輩不成?”他繼續道,“師弟,我擔心的是,那張紙箋流落出去後,落到有心人手裏,怕是能搬弄是非。紙箋上的話說得不清不楚,若是有人借此誣陷你與妖魔勾結,将你中毒說成是苦肉計,到時就是師弟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薛孟庭點點頭,看着右手上一寸長的黑線,彎了彎右手指,手掌依然僵硬無比。他一向使的是右手劍,如今右手不成,只好回頭将左手劍練起來。

薛孟庭想的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麽,胸口就是像堵了口氣一樣,很不痛快。

他讓自己別想什麽有的沒的,想了想嚴停風的一席話,補充道:“再進一步,更可指認我為淩空門與妖魔勾結的證據。就算其他人不信,有這層隔閡在,聯盟之事也不用想了。”

嚴停風道:“不錯,正是如此。所以我們要在妖魔進一步行動之前,先發制人。如今,不能再等。”要在妖魔再次出招前先走一步,将這個隐患拔除,否則他們必定會陷入被動的境地。

嚴停風的最後四個字,仿佛蕩出了太古金戈之音。

薛孟庭摩挲着茶杯上凹凸不平的花紋,想到嚴正峰的竹舍,仿佛嗅到了玉芝蘭隽永的香味。

從今日起,一切,真的要變了。

薛孟庭想了想道:“師兄有什麽吩咐,盡管交代給師弟去做。”

嚴停風道:“的确有事與你商量。”他鄭重地看着薛孟庭,“我預備明日,言明當年之事。”

“當年之事?”

“是,當年,陳念‘走火入魔’之後的‘真相’。”

在嚴停風意味深長的一句話之後,第二天,淩空門發布了一條追殺令。

“昔日淩空弟子,今日淩空棄徒,陳念,走火入魔,其身未死,私托妖魔,舍人身,入魔道。”

“敝門執法長老,薛孟庭,念其師徒之情,只稱陳念神魂俱滅,以全其身後名譽。”

“茲念一時不忍,如今悔之晚矣。陳念此子,禽獸不如,窮形盡相,結集妖魔在先,暗殺師尊在後,敝門薛長老,為護佑門中子弟,受此子暗算,身中奇毒,命在旦夕。”

“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起,碧落黃泉,陳念不死,淩空門追殺不停。若有同門道友能獵得此魔首級,淩空門上下,萬難言謝,必有厚報。”

“淩空劍門,悉使聞知,庚午年建亥月子卯日。”

布告上的劍字,力透紙背,劍意淩冽。這是來自淩空門最利的劍,承影劍的劍意。有不懷好意的魔道修士,暗中混入人群伺機生事,卻在距離布告一丈距離時,被此“劍”當場斬殺。

魔修血濺三尺,甚至有人來不及躲避,被濺了幾滴。在場劍修,無不為之動容。

“不愧是承影劍,厲害,厲害。”尚魁遠遠地看着那邊的動靜,笑眯眯道,“早知道上次就不偷襲了,真期待和他交手啊。”

冒風站在他旁邊,打了個哈欠:“還不是用魔幻花就弄倒了他?尊上應該多關注一下那幾個老頭子,清一、徐書成……”

尚魁一展折扇,冒風還張着嘴的腦袋便咕嚕一聲滾了下去:“本座如何行事,還需你來交代?”

冒風的身體化成黑煙和地上的腦袋彙合,晃了晃,在五丈開外重新化為人形:“是是,屬下逾越了。”

尚魁嗤笑,忽而眉尖微聳,轉向身後,笑意盈盈:“你來了。”

他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名玄衣青年。若是吳峰主在此,定要大驚失色。此人可不正是淩空門吳峰主愛徒,洛秀。

洛秀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冰涼。

尚魁語帶得意:“如何,你師尊不信你,這場賭,你輸了。”

洛秀冷冷地看了尚魁一周,道:“誰準你傷師尊的?”

尚魁一頓,目光陰沉下來,他冷冷道:“既然要賭,當然要做得逼真。陳念,你賭輸了,今後便該遵守賭約,盡心做事了。”

洛秀忽然伸出手,猛地一收,竟将尚魁的脖頸掐在了手心。尚魁在他出手時有心退後,卻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威壓定在原地不能動彈。他這具身體還是分|身,能耐不及本尊許多,竟連洛秀的威壓都承受不住。

洛秀眼角沁血,眸中扭曲:“又是誰準你叫這個名字的?”

尚魁眼睛微眯,雖然此時狼狽,但卻無不堪神色,只費力擠出字句:“本座行事……”

“閉嘴。”洛秀狠狠收緊手掌,另一拳從下勾出,狠狠砸中尚魁的腹部。以尚魁妖魔身軀,被這一拳砸中之後,竟然産生了一個不淺的凹陷。

冒風總算反應過來,剛要上前護主,便見洛秀手一揚,将尚魁向他的方向砸了過來。

“尊上!”冒風急忙接住,連自己一起,重重砸到後面的地上,深深陷進地中數尺。

他将尚魁抱在自己懷中,擡眼看到洛秀逆光而來,下颔繃緊,面上覆滿陰霾,氣息陰戾,驚飛了附近枝桠上歇息的禽鳥。

“是我!”冒風終于想起來,忙道,“是我自作主張下了毒,你要打打我,別打尊上!”

尚魁本來要支起身體,聽到這一句氣短的話不禁怒倒:“本座還要和他求情不成?滾開!”

洛秀動了動眼珠子,盯着尚魁的雙眼轉而看向冒風。

冒風接觸到那雙扭曲的眼睛時,無法自制地戰栗起來。他是妖魔,卻從來不知,這世上有妖魔能将邪惡浸染得如此徹底。就是尊上的本體,也沒有這樣陰冷的氣息。

洛秀盯着冒風,擡起手,露出一口白牙,仿佛在思考從哪裏下嘴。

他從喉嚨裏發出“嗬嗬”兩聲怪音,打量着冒風,道:“你說……是你做的?”

冒風的冷汗刷地就下來了。他看了看懷裏的尊上,默默把人放在了地上。尊上啊尊上,你現在是分|身,死了也沒事,就替我背了這次黑鍋吧。

尚魁半支着身體,還以為冒風是聽令行事,挑起地上的折扇正要站起來,便見到煙煙魔朝他雙手合十,哀傷地看了他最後一眼。

“?”尚魁想展開折扇敲敲冒風,便見他身形一晃,化作黑煙沉入了地下。

“??”

尚魁捏着扇骨站起來,看着部下土遁的那塊地方,面色一陣青一陣白。他也搞不懂,他明明是喜怒無常的性子,為什麽要對這個背主無情的蠢貨屢屢手下留情?

不過他沒時間多想,下一刻,耳邊便傳來了呼嘯風聲。

尚魁不退反進,一拳迎上,接着便是“咯噔”一聲,出拳的手臂扭曲成了麻花狀,裏面的骨頭在迎擊的瞬間崩裂了。

這次,尚魁沒有遇到對手的欣喜,他眼神深處升起了警惕。此人潛力無限,若是這次還不能收為己用,只能想盡辦法除去了。:

“陳念,本座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賭約內容,你遵不遵守?”

回應他的是更狠的一拳,立刻,尚魁的另一條胳膊也廢了。

洛秀眸中的血氣翻湧上來:“我說過,不準叫這個名字。”

尚魁将兩條廢胳膊耷拉着,等它們慢慢長好。他怒極反笑,道:“好好好,言而無信,甚得吾心!洛秀,不管你上天還是入地,今後妖魔一族,與你不死不休!”

洛秀對這話沒什麽反應,他只是繼續一拳一拳地出拳,完全無視了尚魁所有的防禦。他一邊疾風暴雨般進攻,一邊一字一頓問道:“我最後問一次,是誰對師尊下毒的?”

尚魁第一次被打得如此慘烈,簡直如同手無縛雞之力一般任人宰割。他索性不再掙紮,任由洛秀一拳一個坑地砸下來:“還能是誰?你以為沒我的允許,煙煙會擅作主張,去害你的好師尊?”

“你下的令,他做的事。”洛秀喃喃自語,嘴角裂出一個扭曲的弧度,“放心,一個都跑不了。”

“我跑不了有什麽要緊的?”尚魁忽然被嘴裏的血沫子嗆到,猛烈地咳嗽了幾聲。他身上到處都是血窟窿,已經沒有完好的地方了。但他眼中光芒不減:“要緊的是,你的好師尊中了萬象蛇寺,你猜猜,他能活幾天?”

洛秀最後揮出一拳,砸中尚魁的腦袋,尚魁立時“蓬”地炸成一團血霧。

“萬象蛇寺……又如何?”洛秀撚起地上殘剩的肉沫,兩指一撮,将那肉沫化作齑粉。

“師尊只要……靜享歲月……便可,尚魁,你以為……我是誰?”

他語氣缱绻,嘴角的詭笑漸漸變成柔和的笑意,帶着說不出的情意纏綿。然而他的眼神,卻扭曲得愈發明顯。

洛秀面前緩緩浮現出一個黑影,無面,無衣。

黑影躬身道:“屬下無能,跟丢了煙煙魔。”

“無妨。”洛秀一翻手,手心裏出現一方白淨素帕。雖然有小潔淨術,立刻便能除去污漬,但他卻不用,只用素帕慢吞吞地擦拭自己的手。

他動作很慢,順着紋路一點一點極為細致地擦過去,指縫的每一個細節都不曾放過。

忽然,洛秀頭也不回地緩緩道:“葉師叔,既然來了,不妨就出來吧。”

安靜了片刻後,洛秀歪了歪頭,向一株蔥郁的大樹看去。

“葉師叔?”

葉鈞自樹後緩緩走出,承影劍,便握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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