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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徽宗年間,這一日正是春季,天氣晴和,酸棗門外一個菜園中,一位高大雄壯的大和尚赤着胳膊顯露出滿臂花繡,正掄着一根混鐵禪杖使弄功夫,只見他前後左右滿是杖影,竟似水也潑不進一般。

周圍一圈潑皮都看得呆了,一個個齧指嘬牙,心道好厲害的師父,這麽一條又粗又長的鐵棍子足有幾十斤重,大和尚兩條手臂的力氣只怕連水牛也比他不得。

潑皮們見他舞得好看,不由得拍着巴掌一齊喝彩叫好,酒肉也吃得更爽快了。

智深正使得快活,忽聽牆外有人說道:“端的使得好!”

智深聽了便收住招式向外看,見牆豁口處立着一個官人,頭戴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後兩個白玉圈連珠鬓環;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系一條雙獺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爪頭朝樣皂靴;手中執一把折疊紙西川扇子;生的豹頭環眼,燕領虎須,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那人此時口裏猶自說道:“這個師父端的非凡,使得好器械!”

衆潑皮道:“連這位教師都誇獎,定然是好!我們這下可真正服了!”

智深有些驚訝,轉臉就哈哈大笑,道:“原來你們方才還沒有真正服氣,有旁人叫好,才知真的好!那軍官是誰?”

衆人道:“這官人乃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沖林武師!”

智深臉上露出喜氣,沖着林沖道:“林武師不進來坐坐?”

那林教頭也是個爽快人,當下便跳過牆來,兩人相見了,一同坐在槐樹下。

林沖問他的名諱來歷,智深毫不隐瞞,敞開來說道:“灑家本是關西人,叫做魯達,原本在經略府作提轄,只為殺的人多了,只得出家作這鳥和尚。師父給我取法名叫做智深,要說俺那師父也有些不着調,似俺這等粗人,還有什麽深智慧?這個且不說了,我幼年時也曾到過東京,還認得令尊林提轄。”

林沖一聽,原來竟是世交,不由得大喜,如今世上涼薄之人多,熱血之人少,林沖雖一向穩重謹慎,今日見了這等豪爽直率之人也覺得心中暢快,熱血微微湧動起來,當即便拜智深為義兄。智深既佩服林沖的武藝,又敬服他那一種進退有度的風度,立刻就把他當親兄弟看了。

于是席上又添酒肉,兩人便閑聊起來。

智深問林沖今日為何到此,才知道他今天是與張氏娘子來間壁岳廟裏燒香還願,林沖路過這裏,因聽得有人使棒,便立定了觀看,着使女錦兒自去陪娘子去廟中進香,因此兩人才得相遇。

林沖笑着問:“師兄為何在這菜園中?是嫌城中吵鬧麽?”

智深一擺手,道:“兄弟可別提了,灑家在五臺山待不住,俺師父修書一封與這大相國寺智清長老,打發我來讨個執事做做。叵耐那智清不識真人,不把與我都寺、監寺,只讓我來看這個菜園子,還說什麽論功論等,逐年擡升,這倒像是軍中一樣,積年的軍功才由小兵升作指揮哩!灑家在這菜園也只須待一年,這一年看管得好,只怕明年便升塔頭,後年便是浴主,再一年便是監寺了!那時兄弟你到大相國寺去,我定然讓那幫和尚穿了新做的袈裟,排了隊迎候你!”

林沖笑道:“師兄好志氣!我早就看着這個菜園的原管老師父可憐,附近營內軍健們常來侵擾,不是放羊放雞就是偷拔蘿蔔青菜,那老師父也管不得,每日閉門縮頭,好不凄慘,如今得師兄來主持,可振作了精神,終于管得好了!師兄有此功勞,明年定然高升!”

智深冷笑一聲,道:“如今這世道一塌糊塗,讓人的心也冷了,當今什麽國之棟梁,都不過是戲臺上的帝王将相,大家耍着玩兒罷了,哪曾建真正的功業。灑家在這和尚廟裏看紅塵中事,也只落得好笑,誰耐煩當真給這一幫禿頭當頭兒?”

林沖微一皺眉,轉圜道:“師兄身處佛門清靜之地,卻仍是恁大火性,世事也未必就如此昏亂了。”

見智深瞪眼要駁,林沖忙說:“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野,師兄隐居于這菜園之中,也是個高于凡俗的隐士,師兄且在這裏修身養性,将來自有出頭之日。”

兩人又談論了一會兒槍棒,林沖要過了智深那根鐵禪杖,在手中一掂,嘆道:“師兄這禪杖足有六十斤!”

智深笑道:“這鐵杖有六十二斤重,俺本來要打一個九九八十一斤重的,那待诏道是太肥了不好看,才勸我打了這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我用着雖輕了些,倒也好使。”

兩人正說着,忽然使女錦兒慌慌張張趕過來,臉都急紅了,在牆缺邊叫道:“官人,這會兒再休要閑坐,娘子在廟中與人合口!”

林沖連忙問:“娘子一向賢淑好性兒,因何與人合口?她如今在哪裏?”

錦兒道:“娘子燒了香從廟中出來,撞見個奸詐不及的把娘子攔住了,瘋言瘋語不讓人走!”

林沖頓時急了,匆忙與智深作別,跳過牆去和錦兒徑奔岳廟中來。

來到岳廟前,只見數個拿着彈弓吹筒粘竿的幫閑都立在欄杆邊,胡梯上一個穿绫着錦的年輕後生擺出一個玉樹臨風的樣子,背對林沖立着,正攔住張氏娘子笑嘻嘻地說:“小娘子請上樓去,小生有些衷腸話兒與娘子說1”

張娘子紅了臉,正叫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

林沖趕到跟前,把那後生肩胛狠狠抓住,只一扳就扳轉過來,喝道:“調戲良人妻子該當何罪!”

林沖恰待下拳去打,忽然認出這是本管高太尉的獨養兒子高玉高衙內,這高衙內因是獨苗,長得标致又千伶百俐,素日最得高俅愛惜,他年少放浪,在東京專一倚勢豪強飄風逐月,哪管良人歌姬百事不忌,竟是無人敢惹!

高玉只覺得肩頭像是被鐵鉗子夾住一般,疼得龇牙咧嘴,一把抓住林沖扳住自己的那只手,叫道:“林沖,你想當街行兇麽?手上這麽大的勁兒,要疼死本衙內嗎?還不放手!”

林沖剛才一看這人的面容竟是高玉,手上立刻就軟了,再一聽他說這話,又有旁人勸放手,他只得順勢放松了手,冷冷地瞪着高玉。

高玉此時還不依不饒地叫着說:“林沖,你吃多了酒麽?居然昏了頭,來管本衙內的事,這麽多男人,偏你要來英雄救美充好漢!”

衆閑漢見要争鬥,一齊過來勸道:“教頭休怪,衙內不識得,多有沖撞。”

高玉這才明白原來這美人竟是林沖的娘子,心中一時有些發虛,再見林沖只是怒目而視,并未動手,膽氣卻又壯了起來,揚着鼻孔沖他哼了一聲,在一群幫閑的前呼後擁之下出廟上馬去了。

林沖眼睜睜看着那夥人揚長而去,胸中雖怒火熊熊卻哪裏發作得出來,只覺得自己一身武藝,到此竟全無用處,非是輸與英雄好漢,只這麽一個仗勢欺人的纨绔子弟,自己也奈何他不得,枉稱男兒大丈夫。

林沖強壓怒氣,帶着妻子和錦兒轉出廊下正要離開,只見智深提着鐵禪杖,引着那二三十個破落戶,大踏步搶入廟中。

林沖見了,心中一驚,叫道:“師兄往哪裏去?”

智深道:“我來幫你厮打!要打的人在哪裏?”

林沖勸道:“師兄休急,這乃是誤會,本管高太尉的衙內因不識得荊婦,一時魯莽,如今他已知道錯了,方才已是走了。這等事本不當容讓,奈何高太尉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為報他的恩,于此事也只能以德報怨,放他這一次罷了。”

旁邊幾個潑皮道:“林武師大人大量,這事處得是,自古冤家宜解不宜結!”

智深一撥拉那幾個潑皮,道:“林兄弟,你怕他本管高太尉,灑家卻怕他甚鳥?俺若看見那撮鳥,定教他吃灑家三百禪杖!你何時要報仇,記得喚灑家與你去!”

林沖連聲稱是,潑皮們也勸,只道明日再做理會,這才把智深勸住了。

智深乜斜醉眼望着張氏,道:“弟妹,俺是個粗人,你休要笑話。兄弟,咱們明日再得相會!”

然後和那幫潑皮光棍自去了,潑皮們擁着智深又唱又叫一路往後走,倒也熱鬧興旺。

林沖三人自回家去,三個人都是悶悶的,無人再提此事,林沖心中只是郁郁不樂。

且說高衙內那一日見了林沖娘子那個美人,正興致高昂之時,偏是被林沖撞破,宛如一桶冰水澆在烈火上,這般寒熱夾攻,更是萬分難熬,因此整日怏怏不樂,沒撩沒亂,茶飯都懶待吃,也不再出去玩耍,只在府中納悶。

數內有一個幫閑叫“幹鳥頭”富安,最是人才出衆,心思伶俐,眼看高衙內如此一番模樣,心思轉了幾圈兒,便明白了,獨自一個溜進來伺候,笑嘻嘻對高玉說:“衙內近日面容清減,心中少樂,小人好生擔心,真比我親爹病了還着急!”

高玉懶懶地說:“擔心又如何?你又不知我心中之事,真是相交滿天下,知己有幾人。”

富安笑道:“小子一心為着衙內,這事一猜就着!衙內是思想那個雙木的,小子猜得如何?”

高玉眼睛一亮,道:“你真是我第一心腹之人,簡直是我肚子裏的蛔蟲。這幾年我也見了許多好姑娘,不知怎的只愛他,心中為他好不着迷,不能與他在一起,只覺得做什麽都無趣兒。你甚有見識,若有法子得他,我自然重重賞你。”

富安奸笑道:“衙內忒老實了,這有何難?衙內怕林沖是個好漢,不敢欺他,這個無妨!他武藝好又如何?這天下可不是靠着武藝好就行得通的,豈不知武藝之上還有‘權勢’二字?他現在太尉帳下聽使喚,每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否則輕則刺配了他,重則便害了他性命!衙內只要拿捏住了這一點,要什麽他敢不乖乖送上來?還用愁得這樣!衙內的心還真是太軟善了!”

高玉聞言大吃一驚,道:“富安,我就知道你是個蠢材!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我心愛林沖,一心和他交鸾配鳳,怎肯傷他?幸虧我還問問你,沒有不分青紅皂白讓你放手去辦,否則若是傷了他,我豈不是要心疼死了?你可真是個狗頭軍師!”

富安仿如一個霹靂打在頭上,頓時也驚呆了,心道我的娘啊,原來衙內心心念念的竟然是“他”,不是“她”!

那邊高衙內斜卧在軟榻上兀自念叨不休:“我也不知怎的便看上了他,那林沖猿臂蜂腰,一身武藝,一把子好力氣,尋常時讓人哪有心壓他?看着他那個身量,不被他壓上就是萬幸,就算壓了他,長條條硬邦邦的也讓人倒胃口,可衙內我這一次怎麽就想吃他?我成天想着他,夢裏都是把他脫光了與他滾在床上,一發這個夢,我就渾身發熱餓,像被火烤着一樣,我活了二十歲,還從沒有對什麽人想成這樣,若是不能得他,我就要被熬死了!我說富安,你鬼主意多,快幫我想個法子!”

富安傻了眼,嘴裏雖然“是是”地應着,心裏卻在想,衙內,你還是看上林沖的娘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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