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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兩天,這一日高衙內的病仿佛突然便好了,早早起床收拾妝扮起來,身上穿了一件繡花錦袍,頭上是一頂鮮妍的花帽,臉上用茉莉面藥擦得粉白,嘴唇上還塗了口脂,紅得像鮮櫻桃一樣,攬鏡自顧自以為俊俏風流,是個難得的美郎君。

然後他便輕飄飄地走出門去,騎了馬直奔鬧市酒樓。

林沖一連幾天在家裏只是煩悶,懶得出門,每日公事完了只在房中困守,連槍棒也不怎樣練,娘子看他憂愁郁悶,也不知該怎樣解勸。

這天早上,忽然有人敲門,林沖開門一看,原來是陸虞候。

陸謙見林沖出來,打量了他兩眼,便笑道:“林兄,這幾日怎的在外面總不見你?莫非是病了?瞧你臉色發白,眼底暗青,難道是感染時疫?若是身體不爽,便不要當差應卯,向太尉告假在家裏休息幾日便了。”

林沖搖頭強笑道:“我哪裏有什麽不舒服?只不過心裏煩悶,懶得出去而已。”

陸謙眉眼一彎,笑容更深,道:“我就說怎麽無精打采,原來是連日拘在房中困成這個樣子,你這生龍活虎的一條漢子,總待在家裏怎麽成?就無病也變成有病!你若是心中不耐煩,人道是‘酒是忘憂散’,我們便去大酒樓裏喝兩杯,正好解悶,樊樓裏新添了菜式,我們便去喝上幾杯,你便也不悶了。”

林沖接連在家裏閑坐幾日,也是靜極思動,便請陸謙到屋內喝了兩杯茶,然後便換了衣服和他出去。

張氏娘子還趕在後面說:“大哥,少飲早歸!”

陸謙回頭笑道:“阿嫂且放寬心,定然少飲,不會傷身。”

兩個人在街上閑走了一陣,林沖看着寬寬的街道兩邊那一間間熱鬧的香藥鋪、頭面鋪、綢緞鋪、茶館酒肆,覺得心胸也舒展開不少,眉頭也沒有那麽緊鎖了。

陸謙察看着他的臉色,謹慎地問:“兄長臉上可算晴了,之前何故煩惱?”

林沖嘆氣道:“陸兄,這話我只與你說。我自幼習文練武,本想報效國家,博得個顯身揚名,方不負男兒八尺之軀,可惜空有一身本事,卻不遇明主,屈沈在小人之下,受這般腌臜的氣!”

陸謙驚疑地說:“兄長何出此言?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不知兄長的本領是第一?我看高太尉也高看兄長一眼,對兄長不像對其他人那般嚴厲,少有訓斥,兄長小心伺候着,定然升遷有望!何必慨嘆‘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林沖心事難言,只是不住搖頭。

陸謙問了幾句見撬不出來,便也不再多探,領着林沖便來到高高的樊樓門前,上了兩層的磚石臺階,進了雕畫精美的酒樓。

陸謙對過賣說:“要一間濟楚閣兒,酒果都要鮮潔。”

林沖忙道:“陸兄,我們往常一向是在下面坐的,今日也只在下面坐坐便了,倒也悠閑自在。”

陸謙笑道:“兄長不必多想,我們雖比不得那些富商,好歹也是有職位在身,今日便上去受用一番又有何不可?今日在雅間好好與哥哥散悶便是!”

過賣笑着說:“貴人請往上面走!有上好的雅間酒菜!”

兩人被那伶俐的過賣引着直上三樓,過賣走到最裏面一間閣兒門前,打開房門,林沖往裏一看,立刻就變了臉色,轉身就要走,卻被身後的陸謙抵住腰眼,說:“啊呀兄長,好好地為什麽轉身就走?這麽不願意與小弟飲酒麽?”

林沖對着朋友不便使強,只得說:“陸兄,我忽然想起有一件事要辦,今日少陪了。”

酒桌後面那年少郎君幾步跑到林沖身後,一把抱住他的腰,說:“林沖,我今日好意擺酒給你賠禮,你怎麽連話也不與我說一句,本衙內連和你說話都不配麽?”

陸謙也攔着林沖,道:“既然衙內有心,兄長好歹坐坐,不然太尉面上須不好看。”

林沖一聽他提到高太尉,腳步便有些遲疑,離去的勢頭也不那麽猛了,猶豫着便被兩個人推拉進了房間裏。

高玉和陸謙将林沖強按着坐在了上首,兩人一左一右相陪。

高玉一雙眼睛直往林沖身上瞟,笑問:“林教頭,我今日特意置酒與你賠話,你可莫要再惱了。你素日喜歡吃些什麽?就讓他們送上來,你吃得開心,我才開心,我再陪你好好喝幾杯酒,你就饒了我吧!”

林沖聽着他這幾句話,怎麽聽怎麽覺得身上發冷,定了定神禮貌但卻冷淡地說:“衙內不必客氣,過去的事便過去好了,不知者不怪。衙內安坐,林沖告辭了。”

高玉見他站起來又要走,連忙兩手抱住他的胳膊身子往下墜,死命拉住,委屈地道:“你還說不惱?若是真的不惱,怎的連一杯酒都不肯同我喝?你莫要走,若是走了就還是在惱我,我再不答應的!我花花太歲……我高衙內今日若是不能與你把酒言歡,誓不肯罷休的!”

林沖冷眼看着這小白臉,心道這位太尉公子腦子沒出問題吧?他調戲了自己的娘子,還想與自己暢飲歡笑,說出的話又不倫不類,真是糊塗透頂不學無術!像這樣的酒囊飯袋卻高居于自己的頭頂,自己則只能屈膝隐忍,天道何其不公!

林沖坐下來冷聲道:“衙內到底要如何?”

高玉見他又坐了下來,立刻喜笑顏開,道:“我只是想和你吃一頓飯再聊聊天,你且說你喜歡吃什麽?”

“随便。”

高玉央求了好一會兒,林沖只是不說,高玉有些沒轍地看向陸謙,陸謙只得笑着說:“衙內,教頭最喜歡吃魚蝦河鮮,雞鴨也吃得,豬肉羊肉倒罷了。”

高玉聽了眼睛一亮,立刻一疊聲地吩咐過賣:“快将你們最好的魚蝦蚌蟹都拿上來,再要一盆龍鳳羹,一盤八寶肥鴨,再要一壺花雕,快快送上來!”

過賣殷勤地連聲應着,最後還加了一句:“衙內,今兒有新到的河豚,您和教頭要不要上一只?”

高玉鳳眼一瞪,道:“我與教頭今日第一次相會,怎麽能吃那要命的東西?河豚雖好,也要有命吃才行,衙內我龍肝鳳膽還沒吃到嘴裏,先不想冒險!快去快去!”

過賣連忙出去傳菜。

高玉見過賣關上門出去了,便巴在林沖身上,千教頭萬武師地央告,只求林沖不要生自己的氣,還說自從那天一見便仰慕林沖風度,願意和他結為異性兄弟,從此朝夕追陪,情同骨肉,要林沖千萬別嫌棄。

林沖聽着他在自己耳邊不住羅唣,只覺得萬分不耐,但高衙內好言好語地說話,自己也不好駁了他的面子,只能強忍着厭煩坐在那裏聽着,卻一句話也不回答,只不時用眼鋒掃向陸謙。

這時酒菜一樣樣送上來,高玉見林沖坐在那裏不動,抿嘴一笑便抄起筷子夾起盤裏的魚肉蝦仁放在他面前的小碗裏,說:“教頭多少吃一些,別餓壞了肚子。你自從坐在這裏就一眼也不看我,不肯理我一理,只顧甩臉子給人瞧,讓人好不難受,這酒菜你好歹吃一點,也不枉了咱們酒樓相會。人家好可憐,前兩天幾次三番派人請你吃酒,你卻理也不理,今日陸虞候一邀你,你便出來了,好不厚彼薄此!人家一想就傷心!教頭,你快吃啊,你不吃怎見得不怪我了?”

林沖被他纏不過,只得提起筷子敷衍着吃了幾口。這時陸謙告了聲“解手”,便出去了。

高玉見他張開嘴吃東西,好像看到什麽好看的圖景一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動着的嘴唇,仿佛覺得林沖咀嚼食物的樣子特別動人,巴不得自己也被他吃下去一樣。

林沖有一會兒沒聽到他說話,心中有些詫異,便向他望了一眼,這一眼可讓林沖從心裏往外膩歪,只見高玉一臉花癡的表情看着自己,就像發春夢的少女一樣。

高玉這時竟伸出手去摸林沖的臉,癡癡迷迷地說:“好個豹子頭,長得真是威風強健!”

林沖見他雪白帶着香氣的手摸了上來,頓時脊背發毛,連忙一扭臉躲了開去,壓住火氣道:“衙內請尊重!林某不是貓兒狗兒!”

高玉眼泛桃花吃吃地笑着說:“我自然曉得教頭厲害得很,哪敢将你當小貓小狗?我知道你是一頭老虎,瞧你的胸膛多麽厚實硬朗,摸上去就像石頭一樣,可惜隔着衣服摸得不夠爽快,若是能直接摸到那硬實的皮肉,那可就太好了。林沖,自從那一日我見了你,就再也放你不下,睡裏夢裏都是你,我想你比想任何一個小娘子都厲害,你若是和我好,我保你今後順風順水,高官厚祿榮華富貴!”

林沖被他亂摸着胸腹,再一聽他這些話,哪還不明白高玉心裏打的是什麽主意?他頓時胸中一股怒火上升,再也抑制不住,一把拉脫了高衙內的手,站起身來怒喝道:“衙內,林某不是賣身求榮之人!我行得正做得正,将來自會憑着一身武藝掙出一個前程來!豈能做這種無恥淫濫之事?衙內看錯了林沖!”

說完擡起腿便要離開。

高玉見林沖翻臉,胸中一腔情意頓時像被冰水淋了一樣透心拔涼,他只當自己說出允諾富貴的話來,林沖總要給自己幾分面子,哪想到竟是直接炸了火炮,這漢子竟立刻要走。

高玉死命拉着林沖的胳膊,被林沖拖着行了幾步,見林沖去得堅定,他鼻子一酸,聲音裏竟有了一絲哭腔:“教頭,可憐見救俺!我說了這半天,做小伏低,便是鐵石人也告得回轉!”

林沖轉身便要使力硬拉脫他的手,高玉被他的鐵腕拉得手疼,頓時大哭起來。

這時陸謙忽地從外面進來,見裏面鬧成這個樣子,忙解勸道:“兄長休要急躁,衙內身子嬌貴,比不得我們這些粗糙之人經常摔打的,只怕你稍一用力,他便要脫臼,那時太尉定然心疼。縱然衙內糾纏,卻也只是哀告央求,未曾用強也未傷人,兄長若是傷了他,只怕到了衙門裏去也說不過。”

林沖看着這吊在自己胳膊上的小白臉,只見他仰着的一張下巴尖尖的瓜子臉哭得如同花貓一樣,眼睛哭得紅紅的,連鼻頭都發紅,一副可憐相,兩人若是這個樣子出去見人,別人定會認為是自己欺負了高玉。

陸謙作好作歹地當和事老,道:“好了衙內,教頭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子,他并無此心,您也不必勉強,你們二人今日本是為了和解,若弄成這個樣子可是尴尬得很了,不如你們最後喝一杯酒,這件事便了了吧!”

說着陸謙拿起酒壺給二人各倒了一杯酒,分別遞給兩人。

高玉和他對視一眼,眼神閃了閃,剛剛耷拉下去的嘴角又翹了起來,說:“是啊教頭,這杯酒你就喝了吧,你喝了酒,我便不纏你,前面的事只當是算了。”

林沖極為不耐地接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然後邁步就向外走。

這時他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林沖立刻覺得不好,自己剛才雖然被這小子氣得發暈,但現在這個樣子絕不是因為氣惱,難道自己竟中了迷藥?

林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狠狠一咬舌尖,舌上的刺痛立刻讓他的腦子清醒了一些,他兩臂一晃,甩開一左一右拉住自己的兩人,踉踉跄跄疾步向雅間外面走去,跌跌撞撞幾乎是滾下樓,耳鼓中還隐隐聽到後面傳來男子的呼喚聲,那聲音非常模糊,就好像隔着幾層厚厚的棉被一樣。

林沖來到樊樓門口,這時他已經渾身發軟,再沒了力氣,馬上就要跌倒,忽然前面伸過一條粗壯的胳膊一把撈住了他,一個雄渾的聲音問:“賢弟,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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